第三十四章各有稻粱谋(二) (第3/3页)
喘息平复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痰音,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压倒一切的平静:
“吵够了?金虏还没到黄河边呢…咳咳…自家窝里倒先乱了阵脚…官家忧心如焚…尔等便如此分忧?”
没人敢接话。
蔡京闭了闭眼,似乎积蓄了一点力气,才慢慢抬起枯枝般的手。
蔡绦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文书,恭敬地双手捧到蔡京面前。
蔡京没接,只是用眼神示意。
蔡绦便展开文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念了起来:
“一、护卫兵力:殿前司精锐班直一千五百骑,侍卫马军司选锋两千步卒,童枢密西军亲卫一千,合四千五百人。分前、中、后三军,各设统制官,昼夜轮值,互为犄角。”
“二、车马舟船:御用龙舟一艘,大官船十艘,已泊汴河待命。车驾:御辇三乘,各宫嫔妃、皇子车乘,随行大臣及紧要物品车十乘。其余仆役、次等物资,征用民船民车随后。”
“三、行止路线:离京首日,出南薰门,宿陈留驿;次日,经雍丘、襄邑,宿拱州;第三日,趋亳州;休整一日后,顺涡水入淮,至扬州;再渡江,驻跸镇江府金坛行宫。沿途州府接应粮秣、更换马匹事宜,文书皆有明细。”
“四、财物押运:内库金银绢帛、御用珍宝、书画典籍,分装百箱,由内侍省专人押运,随中军行动。大臣私产各自约束,若因累赘延误行程或生变乱,严惩不贷!”
最紧要的离京时间,这条写在纸上,只能交于他们几人手中,且每个人都知道每一条消息都是紧要中的紧要,容不得半分泄露。
……
文书条理清晰,事无巨细,甚至连沿途驿站补给多少草料,换多少匹马都写得明明白白。
显然,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逃亡方案!
方才争吵不休的众人,听着这详尽得过分的计划,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有惊愕,有恍然,有松了口气的,更多的是被看穿心思后的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凭什么这老东西事事都先走一步?)。
童贯张了张嘴,想对兵力分配提出异议,但看到蔡京那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眸,话又咽了回去。
高俅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怨毒。蔡攸则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朱勔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
梁师成微微颔首,心中暗叹姜还是老的辣。
蔡京似乎耗尽了力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按此速办…这是官家的旨意,不得有误。”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谨遵太师钧令!”
众人不敢再有异议,齐声应道,纷纷接过蔡绦分发的文书,一个个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脚步匆忙地消失在殿外的风雪里,各自去抢运自家的金山银海了。
殿内只剩下赵楷、蔡京父子及几个侍立的宫女太监。
赵楷脸上挤出最温良恭俭的笑容,殷勤地凑到蔡京跟前,低声道:“老太师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小王佩服之至。小王已为太师备下了最稳妥舒适的暖车,内里铺垫了西域厚绒毯和上好的锦被,颠簸最小。车上还备有百年老参汤,最是养心活血。这一路风霜,你老定要保重万金之躯,大宋还仰仗你老这根擎天玉柱呢!”
蔡京费力地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年轻的郓王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嘲弄,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枯槁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极淡的笑容,声音气若游丝:“殿下有心了…老臣惶恐…尽忠…王事而已。”
说罢,便在蔡绦和婢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起身,缓缓向外挪去,那佝偻的背影在摇曳的灯火下,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直到蔡京一行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赵楷脸上那谦恭温良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怒容。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带着无尽的怨毒和挫败:
“老狐狸!滑不留手!本王如此厚待,竟连句实在话都不肯吐!”
他想要的表态,想要的拥戴,蔡京这老东西,依旧是滴水不漏,滑不溜手。
风雪更急了,吹得殿外檐角的风铃发出急促而凄凉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