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天下明知 (第2/3页)
熊咨度沉默了片刻,哈哈一笑:“国师说得对!”
他笑吟吟地看着梵师觉:“此等无用之物,你顺手帮忙丢掉吧。”
梵师觉思考了一下:“它现在是我的了?”
熊咨度道:“任你处置。”
梵师觉两口把馒头咽下去,用袖子擦了擦木鱼,伸手轻轻一抹,把木鱼上的《自在王菩萨经》,改成了《三宝如来经》。又把“永恒”两个字,改成了“净深”。
又递还给熊咨度:“回头你找人修一下。”
熊咨度饶有兴致地问:“国师不是说,念经不能偷懒吗?”
梵师觉咬了一口馒头:“本来要念,但是不念,就是偷懒。”
“我师弟是本来不念,用这个帮他念,这叫积福。”
他很认真地补充:“我师弟那么忙,哪有时间亲自念经。”
……
……
灯意师太当年一手握着洗月庵传承,一手握着极乐仙宫,背后又有齐国的支持,她所创造的三分香气楼,起步便声势惊人。
最初的罗刹女,艳绝天下。王侯将相,乃入幕之宾。天下宗师,是香庐之客。
但三分香气楼始终只是一个风月场所,未能成为站在台前的势力。
是罗刹明月净接手之后,才分天香心香奉香者,有了严密的组织架构,拥有成为天下顶级势力的潜力。
也正是在罗刹明月净的手上,三分香气楼真正扎根在楚。
双方合作最紧密的时候,楚烈宗熊稷都指派天香夜阑儿为楚国天骄代表,参与黄河之会。
都不是简单的合作关系了,简直视三分香气楼为楚世家!
此后杀高政,灭南斗殿,跳出楚国,谋齐国社稷之覆,求世自在王佛之超脱……
可以说三分香气楼这枚棋子,其兴衰来去,熊稷都已利用到极致。
反过来说,罗刹明月净和熊稷之间的默契和信任,也是别处未有。
在山穷水尽的时候,这是她必然想起的退路!
但……
没有得到回应。
她敲响了自在木鱼,直至槌断无人听。
当初熊稷与她言,楚国是三分香气楼永远的家,大楚帝室是罗刹明月净永远的盟友。
以供奉在世自在王佛庙的修行宝具,作为结盟的信物。
她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使用它的一天,她这样的人,绝不会让自己走到绝境。
但更讽刺的是……
用了也没用。
“白云苍狗多幻变,山盟海誓也等闲。”
“莫道人心不如水,从来天意妒难全!”
罗刹明月净大笑。
在穷途末路,反而笑得大彻大悟。
于无数过往所汇聚的潮头,有一轮明月高起在空中。
明月中,倩影现。
歌声渐遥,舞姿渐远。
罗刹明月净汲取了其师灯意的教训,绝不用情妄深。她修“过去”,却是求现在。她修“极乐”,只是为自身。
她最强的神通是【祸国】,最核心的道途是“颜色”。
复杂的世界有缤纷的色彩。
人们常用“祸国殃民”来形容绝顶的美人。
也唯有祸国的道果,能配得上红颜的“红”。
她摘得【祸国】的神通,行走在道历新启的当代,要用国家体制结出最丰厚的资粮,走出一条真正映照人间的路。
她的“过去”早已修真,她的“极乐”早就周全。
只差最后一颗祸国的道果,便能超脱所有“过去”,自得“极乐”而跃绝巅,真正圆满而无上。
诸色合于白,喧嚣的色彩到最后,是一轮如雪的明月。
此明月,当悬于红尘之上。此后诸邪不侵,万法不避。
所谓“明月净”矣!
然而此时此刻——
潮涌中的无数过往,全都浸透了碧色。
一池春水是毒水。
她欲驾明月而走,可雪月映在碧水中,也照出碧色来。
倘若是在全盛时期,即便咒毒蔓延了这么久,她也完全可以遏制。尹观虽然首开咒道,身兼阎罗,毕竟积累尚浅,在她手里讨不得好。
她只要及时割裂几段过往,就能阻止咒毒扩张。而不是如此刻一般……一个应对不及,竟似野火烧枯草,一切过往在咒中。
病入膏肓,毒入命理,已不是她能自解。当世唯有两人可治,一为东王公,一为亓官真。
她要做的不是和尹观在这里纠缠,由愤怒主导的任何决定都是谬误。她该压制咒毒,迅速离场。
明月之中,罗刹将欲飞。
而皎皎月色下,一个高冠博带的老儒,大踏步前来。
旧旸太傅,书山大儒,钱塘高政的老师——颜生!
也治祸水,曾镇梦都,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追逐罗刹明月净。
如今在罗刹明月净总结过往、企图逃脱过往的关键时刻,踏足她命运的路口……立身如“不得通行”的碑。
罗刹明月净的面容如同一团混淆的油彩,她的身姿染在明月中:“多少年了……颜老先生如此执着!”
自当年钱塘长堤杀高政,她的道途就再也没有安宁过。只要有她出现的地方,就有颜生赶来。
哪怕是世间最执着于她的男子,也不曾有这样的恒心。
“道之所在,百折不挠。”颜生这些年已经踏遍了千山万水,一路风尘都掩埋在他的霜发里,但他的表情如此平静:“我为高政之死,寻个真相。”
“真相吗?”罗刹明月净哂然:“天下心知耳!”
在非战争状态,楚国直接动手暗杀越国国相,放在场面上未免难看。但高政不死,以其卓越的政治才能,又常常能给楚国带来新的麻烦。
一个陨仙之盟,已经如鲠在喉,噎了楚国很多年。在正式扫荡陨仙林之前,楚国不想再容忍麻烦。
让罗刹明月净以三分香气楼被越国无端针对的名义,动手强杀高政,很多事情就顺理成章。
如果说往前此事还有些模糊。在临淄青石政变后,罗刹明月净和熊稷之间的默契,就已经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即便她坦诚此事,又能如何!
书山难道有能力堵楚国的门,颜生又能去找永恒禅师的麻烦吗?
“昔日治水大会上,镇河真君有一言,老夫深以为然——如果公道一直只在人心,那它真的还存在吗?”
颜生拂袖甩开飞蚊般的彩色斑点,大踏步地往前走:“我不要天下心知。我要天下眼见,要天下耳闻。要天下明知!”
“天下明知之事,又何止这一桩!非要把场面闹得难堪,又有什么意义呢?”罗刹明月净问。
“或许时代变了,现在人们常常用价值来衡量答案。总是问值不值得。”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这条老命作价几何。”
“我只知道我的学生死了,死于一场谋杀。”
颜生白须静垂,而冠带飘飞:“答案本身就是意义。”
这真是一个执拗的老头,不达目的不罢休。
越国都已经不是从前的越国,无人会为高政说话。
但这个世界应当听到一个老朽的声音。
他在明月之上,向罗刹明月净出拳。
他的拳头枯瘦。
单薄的血肉紧贴在筋骨上,就像他悔恨的一生仅剩这点道理。
高政是一个有能力登顶,却为了国家把自己限制在洞真境界的修行者。是一个极擅长利用秩序,在规则的罅隙里为越国争取未来,让楚国如老鼠拉龟般无从下手的政客。
是越国历史上最卓越的相国!
他并非死于对罗刹明月净愚蠢的冒犯,而是死于楚国的“没有办法”。
这就是答案的意义。
这只拳头是老朽的,可是它太有力。
就连拳背上的皱皮,都如满月的弓弦般绷紧。
然后拳出捣中宫!
罗刹明月净以斑斓的色彩聚为手甲,翻掌托出阴阳炉,以阴阳无漏的防御,迎接这跋山涉水的拳。
然后炉翻,然后火灭,然后阴阳分割,然后色彩剥离——
她连人带月,被轰回了水中!
“回去!”
颜生还站在祸水上方的苍老的怒叱,不断回涌在一池春水的波澜中。
罗刹明月净不是一个会给自己找借口的人。
但此刻她也忍不住地切齿——
倘若状态完好,倘若不是中毒如此之深,她怎会挡不住这老儒生的拳头,被生生砸回来?
可这点抱怨对她来说也是奢侈。
她哪里还应该分这样的心?
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她的侥幸。
一只冰冷的手掌,探进这过往的潮涌,水中捞月,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捞起来——
她仍然在计都三分香气楼里,仍在“小怜”的香闺中,仍然被按撞在墙壁上。
而她的脸,已不是小怜的面容。
那段过去已经被彻底毒死。
她的脸上是不断变幻的色彩,那是她所观察的世界的不同的截面,也是她所尝试的逃脱的方式……但都被一一压下。
哪怕是如此狼狈的时候,她挂在墙上,也是一幅仙品的画。
只是一点碧色,已经爬满她的美眸。令她的双眼,有如翡翠。
此色胜于诸色。
“万万没有想到,最后我是栽在你的手上。”
她看着尹观:“我以为我就算是死,也该是姜望亲自拔剑。”
尹观修长的五指如同铁箍,掐着她的脖子,静静注视着咒毒的蔓延,那种“自毁”的力量,正一层层消解这个女人的反抗机会。
“你不要质疑我的专业。”他淡声说。
“那么……”罗刹明月净似是太过疲惫,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但又蓦地睁开:“杀了我吧!”
她翡翠般的眼眸里,在这刻有了命运的异色——
那是一根根游动的血线!
似鱼似虫,连接着遥远的命运。
罗刹明月净修极乐,是为自身,从来不是为了度化谁。
就像她修的每一段过去,都是为了修补现在。整座三分香气楼的经营,都是为了她自己。
遍布天下的三分香气楼,都在供养真阳鼎。真阳鼎里炼合万缕混元极乐气方得一滴的寿功,都是她修行的资粮。
这么珍贵的资粮,她之所以并未独享,选择分出一部分给楼里的香气美人……当然不是她多么爱花惜花。
养花为求实。
她为这些香气美人定下“红尘花期”,花期结束,就是她“食香”的时刻。
当然她并不是吃掉这些人,也不是什么修为都吞咽,她只收回她最初所交付的“香”。香气美人除此之外所得到的一切,都可以保留。这是她的宽容。
花期结束的美人,或为奉香使,或者四大皆空,去那极乐世界。
她从来都很有耐心,不会过早摧折哪一枝。
但在生死关头,已是什么都顾不得。
她翡翠色的眼睛里,已经牵动了香气美人的命弦,才有这摄人心魄的红!
“想必你们见惯了英雄。他们做出选择,用刀剑捍卫自己的道路,然后承担最后的结果,愿赌服输。”
罗刹明月净就用这双被咒毒入侵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尹观:“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输了也不认,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可以把这些香气美人作为战斗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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