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章 下南洋(一) (第2/3页)
那片承载了他太多复杂记忆的土地迅速缩小,码头上攒动的人头、飘扬的旗帜、江南特有的黛瓦白墙,都迅速退去,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一种巨大的、失重般的虚空感骤然攫住了他,仿佛脚下的巨舰不是驶向大海,而是载着他冲出了某个无形的牢笼,正坠向无垠的未知深渊,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挣脱束缚的狂喜。
船队驶出钱塘江口,真正进入开阔的海域,风骤然强劲起来,带着更浓烈的、原始的海洋气息,铁灰色的浪涌如同巨兽的脊背,拱起又塌陷,船只在波峰浪谷间起伏,每一次跃起都伴随着短暂的失重感,每一次落下都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仿佛整个船体都在变形,甲板变得湿滑冰冷,浪花不时越过船舷,劈头盖脸地砸下。
赵吉紧紧抓着船艏一根粗壮的缆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得益于这段时间的训练,他总算是忍住了呕吐的欲望,几个年轻的水手在他附近忙碌着加固缆绳,动作在摇晃中依然精准利落,只是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公子,这才刚开始呢!”刚刚定下航向的陈沧路过,看到赵吉的模样,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再走些日子,就是‘黑水沟’(台湾海峡),那才叫真家伙!吐吧,吐干净了就好了!大海可不会因为公子你的身份,就给什么好天气!”
赵吉咬着牙,没吭声,他强迫自己抬起头,望向船队前方,七艘领头的巨舰破开万顷碧波,犁出长长的、翻滚着白色泡沫的航迹,海天相接处,只有一线苍茫,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与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这不再是地图上抽象的线条,而是真实得令人心悸的、无边无际的浩瀚,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船艉楼。
杨哲依旧站在那里,青衫在劲风中猎猎飞舞。他似乎对剧烈的颠簸毫无所觉,只是微微仰着头,视线越过了翻滚的浪涛,投向更遥远、更不可测的西方天际,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倒像是一个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戏码开场的观众,眼底深处那潭死水般的枯寂里,终于泛起了第一缕真正属于“兴趣”的微澜。
数天后,船队劈开风浪,来到了“黑水沟”。
这个地方果然名不虚传,海上风浪陡然加剧,天色也变得阴沉,巨浪不再是拱起的脊背,而是化作咆哮的、墨绿色的山峦,排山倒海般向船队砸来,“定海”号庞大的身躯在狂暴的自然之力面前,也如一片巨大的树叶般无助地起伏、摇摆、震颤,每一次船头扎入浪谷,冰冷刺骨的海水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冲刷着甲板,每一次从浪底挣扎着昂起,船体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仿佛随时会解体。
船舱内更是地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汗臭、呕吐物的酸腐、湿木头的霉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舱底永远散不尽的咸腥,昏暗的油灯在剧烈摇晃中投射出扭曲跳跃的光影,将一张张因恐惧和晕船而扭曲变形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大部分被征召的民夫、工匠,甚至一些首次远航的新水手,都蜷缩在自己的吊床或角落的草堆里,抱着木桶或自己的膝盖,发出痛苦的**和呕吐声,秽物的气味混杂着绝望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赵吉躺在属于自己的船舱里,紧紧抓着固定在舱壁上的吊床绳索,他早已吐空了胃里所有的东西,只剩下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甩出腔子,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让他怀疑这艘巨舰下一秒就会崩裂,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志,舱壁木板挤压摩擦的“嘎吱”声、外面狂风骇浪的咆哮声、身边同伴痛苦的呜咽声,汇成一片混沌的噪音,冲击着他的耳膜。
时间失去了意义,在这片墨绿色的地狱里,只有无尽的摇晃、冰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昏沉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北平那座巨大冰冷的宫城,回到了百官跪伏却无人敢言的太极殿,回到了那个被所有人注视、却无人真正看见的龙椅上...那同样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孤寂和束缚,然而此刻的孤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自由感--至少,他可以选择抓紧绳索,或者松开,生或死,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永恒,舱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和几声严厉的呵斥,紧接着,舱门被猛地拉开,一股略为清新的、带着咸味的风涌了进来,冲淡了些许舱内的污浊,几个身强力壮、脸色同样发青但眼神还算镇定的老水手提着木桶和拖把进来,开始清理满地狼藉的秽物。
“都起来!起来活动活动!躺久了更难受!”一个沙哑但不容置疑的声音吼道,“风浪小了!‘黑水沟’快过去了!不想烂在铺上的都给老子爬起来!”
赵吉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湿滑冰冷的床上坐起,他扶着舱壁,踉跄着挪到通往甲板的梯口,推开沉重的舱门,一股猛烈但已不再饱含毁灭气息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雨后初晴般的微腥。
天光已然大亮。虽然天空依旧堆积着灰白的云层,但肆虐的风暴确实平息了许多,海面不再是狂暴的墨绿山峦,变成了绵延起伏的、铁灰色的丘陵,船队七艘巨舰以及其他船只虽然依旧随着波浪起伏,但姿态已显得从容许多,甲板上,水手们正在紧张地忙碌,检查索具,修补被风浪撕裂的帆布,用木桶舀出船舱里的积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但眼神里重新燃起了生气。
赵吉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却无比清新的空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将连日来的阴霾都冲散了些许,他扶着湿漉漉的船舷,望向辽阔的海天,海平线依旧遥远,但已不再显得狰狞,几只洁白的海鸟不知从何处飞来,追逐着船尾翻腾的浪花,发出清越的鸣叫。
“公子,有好受点么?”陈沧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脸色也有些发青,但精神尚可,手里拿着个粗糙的木碗,里面装着黏糊糊的、散发着一股奇怪腥味的糊状物,“喏,鱼膏拌糙米,压压惊,吐空了肚子,总得填点东西。”
赵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那味道实在说不上好闻,但他强迫自己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粗糙的颗粒感和浓烈的鱼腥味瞬间充斥口腔,他强忍着反胃,艰难地咽了下去,一股暖意顺着食道滑入胃中,驱散了部分寒意。
“谢了,陈将军。”
“嗨,小事,”陈沧摆摆手,目光投向远处,“这才哪儿到哪儿,前面就是‘万里石塘’(南沙群岛),暗礁密布,水道跟迷宫似的,还有神出鬼没的海盗...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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