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残骸与遗簪 (第3/3页)
复撕扯,每一次都带出新的剧痛。
他的手,那双磨烂了皮肉、指甲翻卷的手,无意识地痉挛着,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空气和刺骨的寒意。
旁边一个汉子,脸上沟壑里积满了泥水,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沉重:“磊……磊哥,得……得把阿雾妹子……抬出来。不能……不能让她一直躺在这烂泥里……”他的眼神躲闪,不敢再看那扭曲的靛蓝身影。
其他几个汉子也沉默地围拢过来,动作笨拙而迟缓,如同提线木偶。他们用锄头柄和铁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合力撬开压在林雾身上的沉重断木和石块。每挪开一点,那被泥水浸泡的靛蓝衣衫下露出的僵硬肢体,都让他们的动作更加滞涩一分,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悲怆。
石磊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惊醒。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猛地推开旁边想扶他的人,踉跄着扑跪在泥水里,就在林溪身边。他伸出那双伤痕累累、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轻轻地,轻轻地抚上林雾冰冷僵硬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那死灰般的皮肤,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他,比昨夜最冷的冰雨更甚。他试图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她脸上干涸的泥痕,想找回一点记忆中那熟悉的温软轮廓。可是没有。只有冰冷的僵硬和死亡的无情。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像一座即将崩溃的山峦,牙关紧咬,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那布满血丝的眼眶瞬间通红,却死死憋着,不让那滚烫的东西落下。
林溪小小的身体依旧伏在姐姐冰冷的胸口,剧烈的痉挛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只剩下断断续续、细若游丝的抽噎,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叶子的颤抖。她死死攥着那枚青玉簪,簪尾尖锐的疼痛是她与这绝望现实唯一的、残酷的连接点。
石磊的目光落在她蜷缩的背影上,又缓缓移向林雾至死护在胸前的那团油布包裹。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空气呛得他肺叶生疼。他伸出依旧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沉重,探向林雾那双死死攥紧、指节扭曲的冰冷双手。
那双手僵硬得如同铁石,仿佛将生命最后的所有力量和执念都凝固在了这守护的姿态里。石磊用尽全身力气,才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掰开了那冰冷僵硬的手指。每一个指关节的松动,都伴随着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仿佛骨骼在无声地哀鸣。
当那油布包裹终于完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众人复杂的目光下时,石磊的手停顿了。包裹不大,沾满了泥污,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和沉重。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没有立刻打开它,只是将它极其珍重地、用同样沾满泥污和血污的手,托在了掌心。那重量,仿佛承载着一个未解之谜,也承载着阿雾用生命画下的最后句点。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如同困兽呜咽般的悲泣声从石磊身后传来。是石磊的老娘,石大娘。她在邻家妇人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泥泞,终于赶到了这片废墟中心。她一眼就看到了泥水中那抹刺目的靛蓝,看到了儿子跪在旁边的背影,看到了那小小的、伏在姐姐身上如同死去小鸟般的林溪。
“我的……我的雾丫头啊——!”一声凄绝的哭喊撕破了沉重的空气。石大娘猛地挣脱搀扶,扑了过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林雾冰冷的胳膊,摇晃着,仿佛要将她从这沉沉的睡梦中唤醒,“你睁开眼看看娘!看看娘啊!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不开眼!收了我这老婆子去!把我的雾丫头还给我啊!”
她的哭声嘶哑绝望,饱含着一位母亲被剜去心头肉的巨大痛楚,在冰冷的雨水中回荡,引得周围几个早已麻木的妇人也不禁跟着抹起了眼泪,低低的啜泣声在废墟间蔓延开来。
林溪被石大娘撕心裂肺的哭喊震得微微一颤。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那张糊满泥污和泪水的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大大的眼睛空洞无神,仿佛所有的光亮都已被抽走。
她茫然地看着哭天抢地的石大娘,又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青玉簪尖锐的尾端刺得掌心生疼。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摊开了手掌。
那枚沾满污泥的青玉簪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冰冷,黯淡,像一颗凝固的泪珠。
她伸出另一只同样沾满污泥的小手,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拂去簪子上的泥点。动作专注得近乎偏执,仿佛这是此刻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她的指尖拂过簪首那模糊的雕花,拂过簪身上粘着的几缕属于姐姐的断发。那断发乌黑,在污泥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最后停住了。她低下头,将额头轻轻地、无比依恋地抵在姐姐冰冷僵硬的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一丝遥远的、无法感知的暖意。小小的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却再也哭不出声音,只有一种死寂的悲伤,如同深潭,将她彻底吞没。
石磊看着林溪这无声的哀恸,看着母亲伏在林雾身上崩溃的哭喊,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个沉甸甸的、沾满泥污的油布包裹。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异常疲惫和佝偻。
他环顾四周:倒塌的房屋如同巨兽的残骸,泥浆覆盖了一切生机,幸存的寨民们脸上是挥之不去的麻木和绝望。落魂寨,这个曾经炊烟袅袅的山寨,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残骸,和深埋在泥泞下的、再也无法挽回的逝去。冰冷的雨丝无声地落在他脸上,与汗水、泥水混在一起,分不清痕迹。他紧紧攥着那个包裹,指关节再次泛白。
那枚被林溪珍重拾起的青玉簪,在泥水中泛着微弱而冰冷的光,像一块凝固的泪,也像一道无声的诘问,永远地留在了这片被诅咒的泥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