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剧 第一章 (第3/3页)
响的器乐早被他抛到黄河边,眼下脑子里、眼睛里只有岚秀。等到看戏末了,龙武才去小吃摊上买了几个油糕,悄悄从人群中挤了过去,装作不经意间看见岚秀的母亲,嘴里忙不迭地说道:“婶,看戏了?哟,秀也在,我买了几个油糕,一个人也吃不了,你们吃几个吧!”二怪娘并不知道自家女子和龙武偷摸来往,只道是龙武骚情,便毫不犹豫接过油糕吃了起来。岚秀白了龙武一眼,故意没理他。
台上的戏已换成《三娘教子》,麻子红也在台下歇息,岚秀没了看戏的兴致,便四下里看了看,龙武在不远处注视着她,她和娘说了声要去茅房,便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台上唱的是千古传奇,台下演的是人间悲喜。难怪品字型戏台上有一副对联写道:“游哉悠哉,头上生旦净丑;演也艳也,脚下士农工商。”唱戏吸引了汾阴县城周边村里的小媳妇、小女子,也吸引了一些骚情的男子。他们在台下趁着女人专注看戏时,拍拍女人的屁股,有些胆大的,趁机在女人的脸上捏一下,胸上摸一把。还有些平日里在村里相好的,借看戏的名头聚在戏台下,吃点好的,说些情话,亲个嘴儿。
龙武见岚秀朝自己走过来,忙迎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往戏台后卖凉粉、卖油糕、捏糖人、耍把式卖艺聚集的方向走。
走到凉粉摊前,龙武问岚秀:“老柴的凉粉可是出了名的好,给你抓一碗?”“我告我娘上茅房,却来这达偷吃凉粉。”岚秀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
老柴招呼两人在红漆长条凳上坐下,用“挠”在做好的凉粉团上刮了几下,细滑的凉粉像流水般从“挠”的缝隙间流了出来。老柴麻利地用老瓷碗盛了一碗,加上醋、油辣子、芥末等调料。还要抓第二碗的时候,龙武抬手挡住了,说道:“就给俺媳妇抓一碗,我不吃。”岚秀打了龙武一下,小声说“谁是你媳妇,掌柜的,别听他胡说”。龙武坐在旁边看岚秀吃凉粉,说了声“我再给你买个糖人去”,没等岚秀开口就起身走了。
雷哼哼这天正好也带着几个人悄悄来看戏。他是陕西人,原本在国民党新编第14师当兵,曾随张治公部队攻打西安,在冯玉祥援军解围西安时受伤逃离部队,便借讨吃要饭在陕西流浪了半年,秋天随秦家渡船来到汾阴。雷哼哼贼心不死,凭借私藏的手枪很快在汾阴拉起一支队伍,长期活跃在黄河滩,打家劫舍,成了汾阴县的祸害。雷哼哼爱吃陕西米皮,但在汾阴,想吃米皮却是件难事,他也不想费周章过河,有时也会吃碗凉粉解馋。
听说晚上除了唱蒲剧,还有陕西的秦腔,唱的是全本《周仁回府》,这一来就勾起了雷哼哼的思乡情。雷哼哼戴着墨镜,悄悄在老柴的凉粉摊前坐下。
老柴忙招呼:“这位爷,来一碗?”雷哼哼手下二炮子有点不耐烦:
“啰唆啥?不吃凉粉坐你这做啥?”老柴吓得不敢再吭气,麻利地抓了一碗,恭敬给雷哼哼递了过去。雷哼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也不问爷吃不吃饸络,换一碗。”老柴大约听出来人是谁了,说话声音变得有点哆嗦,忙给来人换了一碗纯凉粉。
岚秀只顾自己吃,听老柴与人争执,抬头看了一眼,却和雷哼哼对了眼神,雷哼哼当即惊掉了下巴,愣了半晌。汾阴县漂亮的小媳妇、小姑娘他见过不少,像岚秀这样的却从未见过。雷哼哼一个眼神,二炮子过来指着岚秀问道:“你哪个村的?”岚秀吓了一跳,正要说话,龙武拿着糖人回来了,接过话茬说:“媳妇,给你。”岚秀忙站了起来,说:“不让你买偏不听,我妈在里面等急了。”俩人说完起身就走。二炮子瞪大眼睛:“问你话了,哑巴啦!”龙武瞥了一眼,冷冷地说:“要骚情去一边,少撩骚我媳妇!”
龙武的狠劲让二炮子有点犹豫,因为是大白天,雷哼哼也不想惹事,冲二炮子摆了摆手,放两人走了。
二怪娘只顾看戏,根本无暇顾及女儿的事。这个身形瘦削、风韵犹存的女人别看个子不高,但遇事从不惊慌,处事果敢,自嫁到范家,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
在一家人和刘老黑他们说事情的时候,岚秀也起来披了件棉袄,悄悄躲在门口听一屋子人说话。二怪娘一直没吭气,她隔着不时跳动着火苗的油灯,盯着刘老黑的眼睛,希望能从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读出一些事情的端倪。
油灯上的火苗再次跳了几下,屋子短暂黑暗之后,忽然间亮了些。毫无头绪的几个人随着屋子里的亮光,仿佛突然间在油纸上戳了个洞一样,希望一下子就跳了出来。
“上次的条件没变,秦家太太又加了两条,保准你们全家满意。这次可不能再打我这老脸了,要不没法向秦家太太交代。”刘老黑咳了两声说:“五个大洋外加一头牛。咱女子的嫁妆等物不用操心了,过几天派人送来。”二怪抱怨说:“老黑叔,这些我咋就不晓得?一路上也不和我说。”
老黑干瘪的脸在黑暗里绽开了笑容,他说是临走前太太叫他过去专门交代了一下。二怪爹依旧是不吭气,自顾自抽着旱烟。二怪娘轻轻打了个哈欠说:“他老黑伯,话说到这,我就把你的脸拾起来,你回去给太太交差吧,就说范家同意了,以后二怪就不是长工了,算是在秦家谋了份差事。”
刘老黑起了身,说:“弟媳你是个痛快人,我和二怪就回去交差了,剩下的事甭操心,秦太太会让人处置妥帖。”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道别声,开闭门声,远处的狗叫声,没多久,小院里又恢复了宁静。
岚秀躺在炕上没有挪动身体,她盯着空洞的房顶,在暗夜里,破旧的屋顶显得深邃而悠远。
岚秀的耳朵里仿佛又响起了蒲剧里短而急促的梆子声,梆、梆、梆的脆响似乎在敲击着她的灵魂,每一声都震彻心肺,岚秀不免为自己的未来担心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君是马嵬坡前赐死爱妃杨玉环的唐明皇,还是西厢记里对崔莺莺痴情的张生。原本想做《挂画》里的少女耶律含嫣,冲破世俗偏见,大胆追求自由和爱情,奈何家境窘迫,只能在父母的安排下,去给有钱人做妾。
想到这儿,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