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月下清谈 (第1/3页)
夜色,如同黑色的墨汁般,一点点浸染了颍川的天穹,最终彻底吞没了最后一抹残霞。白日里震耳欲聋的杀声、金铁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垂死者凄厉的哀嚎……所有这些构成战争交响乐的残酷音符,此刻都已远去,沉淀为记忆深处模糊而沉重的背景音。荀家庄园被一种异样的、近乎脆弱的宁静所包裹,仿佛一头经历搏杀后正在舔舐伤口的巨兽,疲惫而警惕。
然而,这宁静并非真正的平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如同幽灵般盘旋萦绕,提醒着人们几个时辰前这里曾发生过怎样激烈的碰撞。坞墙之上,比平日多了一倍的火把在夜色中“噼啪”燃烧,跳动的火焰将巡逻家兵们紧张而肃穆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冰冷的墙砖上,如同皮影戏中沉默的守卫。兵靴踏过墙头步道的声响,甲叶偶尔摩擦的“铿锵”,以及远处马厩中战马不安的响鼻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被放大,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
刘湛婉拒了荀衍特意在暖阁安排的、仅有几位核心人物参与的小型庆功宴。他并非不近人情,也并非不感激荀衍的好意,只是心头仿佛压着一块浸透了冷水的巨石,沉甸甸,凉飕飕,让任何喧嚣与酒食都变得索然无味。那场干净利落的胜利带来的短暂兴奋与成就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露出底下更为狰狞和深远的忧虑礁石。
他信步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后园。与前院乃至中院那种外松内紧的戒备状态不同,这里仿佛是被战火遗忘的角落。园中引活水凿成的池塘,在月光下泛着鳞鳞波光;假山奇石堆叠出幽深的意境,影子在月色下拉得怪诞嶙峋;几株晚开的桂花,在微凉的夜风中固执地散发着最后一缕甜香,试图驱散那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他独自一人踏入临水而建的水榭。榭以竹木搭建,飞檐翘角,显得清雅而通透。秋夜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肌肤,让他因思虑过度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今夜月色极好,天幕是深邃的宝蓝色,银盘似的满月高悬,毫无保留地将清辉洒向人间。那月光不似阳光般灼热,而是如同水银泻地,冰冷,澄澈,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将亭台楼阁、曲径回廊、乃至每一片摇曳的竹叶、每一圈荡漾的池水涟漪,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
他倚靠着冰凉的木质栏杆,俯身望向池中。那轮明月的倒影,静静地躺在墨绿色的水底,完美无瑕,仿佛触手可及。然而,一阵晚风不甘寂寞地拂过池面,霎时间,那完美的玉盘便被揉碎,化作万千跳跃闪烁的金色碎片,在水面上慌乱地滚动、碰撞,发出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泠泠之声。风势稍歇,碎片又仿佛有无形的手在牵引,顽强地、慢吞吞地重新向中心聚拢,试图恢复那圆满的假象,周而复始,徒劳而又执着。
望着这破碎又重圆,重圆又破碎的月影,刘湛心中却无半分文人墨客对月抒怀的诗意,反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烦躁与无力感。白昼的战事,与其说是胜利,不如说是一次成功的风险规避,是夹缝中求得的喘息之机。刘详的退却只是战术性的迟疑,袁术的野心如同饥饿的豺狼,绝不会因为一次小小的挫败而放弃到嘴的肥肉。颍川,地理位置太过要害,荀家庄园的富庶也太过惹眼。
而更令他心绪难平,如同骨鲠在喉的,是今日傍晚时分,由荀家秘密渠道快马加鞭送来那份来自洛阳的确切消息。消息用词简洁,却字字千钧,砸得他心头剧震。
大将军何进,那个优柔寡断、妄图借外力清除宦官的外戚首领,确已被张让、段珪等宦官诱杀于嘉德殿前!皇宫大内,天子脚下,竟成了血腥屠场!紧接着,袁绍、袁术这对兄弟,打着为国除奸的旗号,率领虎贲、羽林等禁军攻入皇宫,大肆诛杀宦官,无论老少贤愚,死者超过两千人!昔日庄严肃穆的宫阙,顷刻间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而这幕惨剧的最高潮,也是最令人心悸的部分——并州牧董卓,这个早已虎视眈眈的边地军阀,终于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他率领麾下如狼似虎的凉州精锐,浩浩荡荡,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开进了失去主心骨的洛阳城!凭借其强大的武力,他迅速控制了京城局势,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码,已然拉开了沉重的帷幕!
“何进引狼入室……董卓乱政……”刘湛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历史的惯性竟是如此巨大,如此无情!他这个意外闯入时代的灵魂,虽然在颍川这片土地上奋力挣扎,建立靖安营,击败杜远,甚至刚刚挫败了刘详的试探,掀起了几点微不足道的涟漪,却似乎丝毫未能改变那奔涌向前、注定要冲垮一切旧有秩序的洪流方向。
他知道,接下来剧本将会如何上演。董卓会废少帝,立刘协,独揽大权,倒行逆施。然后,关东诸侯会以袁绍为盟主,组成讨董联军,表面上声势浩大,实则各怀鬼胎。再然后……便是联军散伙,诸侯互相攻伐,中央权威彻底崩塌,天下陷入长达数十年的、更加酷烈的割据与混战!
而他所在的颍川,这块位于天下之中的四战之地,将再无宁日!不再是山贼流寇的小打小闹,而是各方势力你争我夺、反复拉锯的血肉磨盘!他苦心经营的这点根基,他视若珍宝、倾注心血的靖安营,在这即将到来的、席卷天下的惊涛骇浪面前,真的能存活下来吗?就像这池中月影,一次次被风浪打碎,还能一次次顽强地重聚吗?
个人的力量,在这碾压一切的時代巨輪面前,显得何其渺小,何其可笑?他仿佛听到了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轰鸣声,正从洛阳方向传来,越来越近,即将碾过这片土地,碾过他所努力守护的一切。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彷徨,如同冰冷的池水,渐渐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路,究竟在何方?是随波逐流,择一“明主”而栖?还是……逆流而上,在这乱世中,硬生生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后者听起来何其壮怀激烈,但其中的艰险与渺茫,足以让任何理智的人望而却步。
就在他心神激荡,思绪如同乱麻般纠缠不清之际,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踏着水榭连接岸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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