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琉璃残响下 (第1/3页)
金色涟漪在苏未央眼中疾旋。
有那么一瞬间,陆见野以为她要动手。她周身的气场变了——不再是平静的孤岛,而是蓄势待发的某种东西,像收拢翅膀的猎鹰在计算俯冲角度。楼梯间的温度骤降,他呼出的气息凝结成白雾,铁扶手上迅速覆盖了一层薄霜。密封箱在他怀中剧烈震动,发出警告般的尖锐嗡鸣。
但她最终只是侧过脸,看向楼梯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霜花在瞬间消融,温度恢复正常,仿佛刚才的异变只是集体幻觉。
“陆见野。”她说,声音里多了一丝陆见野无法解读的东西——是疲惫?是怜悯?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悲哀?“你相信巧合吗?”
“什么?”
“《悲鸣》在琉璃塔展出的日期,是小川通过实习生审核的日期完全一致——不是同一天,是同一时刻,精确到秒。调配那批实验级卡珊德拉药剂的实验员,三个月前因‘操作失误’被调离岗位,但交接记录显示他在离职前一天单独约见过小川,谈话内容没有记录。还有今天塔内的排班——本该在展厅执勤的三位高级安防员,全部在最后一刻被临时抽调去处理‘地下管道泄漏’,一个根本不需要三名高级人员到场的小事故,导致现场只剩下经验不足的新人。”
她每说一句,就下一级台阶。
脚步声在铁板上敲出规律的回响,像倒计时的钟摆。
陆见野跟在她身后,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不是温度的寒冷,是真相的冰冷触须探入骨髓。
“你在暗示有人策划了这一切。”
“不是暗示,是事实。”苏未央停在楼梯拐角。这里有一扇小窗,嵌在厚重的混凝土墙里,玻璃肮脏模糊,外面是琉璃塔的背面。透过浑浊的介质,能看见远处闪烁的救援车顶灯,红蓝交替,把夜空中低垂的云层染成病态的紫色;和更远处城市璀璨的霓虹,那些光点连成一片,像发光的疱疹长在大地的皮肤上。两个世界,被一扇窗隔开,这边是废墟与真相,那边是虚假的安宁。
“但策划者犯了一个错误。”她抬手,指尖轻触窗玻璃。冰冷的表面瞬间泛起细密的霜花,以她的触碰点为圆心向外蔓延,形成一幅诡异的花纹——像神经元的突触连接图,又像某种古老文明的符文。霜花在绿光下泛着幽蓝,每一片冰晶都在缓慢生长、分叉、连接,仿佛自有生命。
“他们没想到你会扑向《悲鸣》。更没想到《悲鸣》会……选择你。”
窗上的霜花突然碎裂。
不是自然融化,是某种频率的震动导致的共振破裂。玻璃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像被无形重锤敲击的冰面。碎片还没落地,就被苏未央随手一挥,化作细小的冰晶消散在空气里,不留一丝痕迹。玻璃恢复原状,仿佛从未被触碰。
陆见野怀中的密封箱在这一刻沉寂了。
彻底的,死一般的沉寂。之前的搏动、震颤、低鸣全部消失,仿佛箱内那残骸突然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变成一块普通的、死去的布料。但陆见野能感觉到——一种更深层的东西正在酝酿。不是声音,是重量。箱子变沉了,沉得像装着一整块铅,沉得他手臂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那重量不仅是物理的,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像有整个世界的悲哀压在这一小块画布上。
“它进入休眠了。”苏未央收回手,指尖残留着极淡的白雾,很快消散,“因为接近了‘边界’。”
“什么边界?”
苏未央没有回答。她推开楼梯尽头另一扇门——那门是厚重的防爆钢门,需要双手才能推开——外面是地下停车场负三层。空旷,昏暗,只有几盏节能灯在远处亮着惨白的光,光线勉强刺破黑暗,在水泥柱和停放的车辆间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空气里有潮湿的混凝土和机油的味道,还有久未通风产生的霉味,像地下墓穴的气息。
还有血的味道。
很淡,但陆见野闻到了。他的嗅觉在情绪亢奋时会异常敏锐——这是他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隐性特质,是某种不请自来的天赋,或者说诅咒。气味来自右前方,一排废弃的旧式充电桩后面,混杂着铁锈味和尘埃味,但那一缕甜腥像红线一样清晰,指引着方向。
他朝那个方向迈步。
“陆见野。”苏未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罕见的带上一丝急促,像平静湖面被石子打破,“不要过去。搜救队会——”
他已经看见了。
充电桩后面的阴影里,蜷着一个人形。穿着琉璃塔实习生的浅灰色制服,那灰色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水泥地融为一体,只有袖口一道反光条微微发亮。人影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在轻微颤抖,颤抖的幅度很小,但频率极快,像触电般无法控制。地上有拖行的痕迹,从停车场更深的角落一路延伸到这里,痕迹边缘洒落着零星的血点,已经半干,在苍白灯光下呈现暗褐色,像泼洒的锈迹。
痕迹旁散落着几样东西:一个摔碎的数据板,屏幕裂成蛛网;一支笔,笔尖折断;还有一只鞋,是廉价的帆布鞋,鞋带松脱,像被匆忙踢掉。
“小川?”陆见野压低声音,一步一步靠近。靴底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空旷寂静中异常清晰。
没有回应。
只有细微的、动物般的呜咽声,从那个蜷缩的身体里漏出来。声音扭曲变形,不完全是人类的音色,中间夹杂着气泡破裂般的杂音,像喉咙里有液体在翻涌。
陆见野在距离三米处停下。他放下密封箱——箱子触地的瞬间发出沉闷的咚响,在空旷停车场里回荡,回声从四面八方折返,层层叠加,像无数人在同时敲击丧钟——然后慢慢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小川齐平。这个角度,他能看见小川裸露的脚踝,皮肤苍白,血管清晰可见,还在微微抽搐。
“小川,是我。”他尽可能让声音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陆老师。没事了,结束了,我们现在离开这里。”
颤抖停止了。
小川缓缓抬起头。
陆见野的呼吸滞住了。
那张脸还是小川的脸,五官轮廓都没变,甚至脸颊上几颗青春痘的位置都还熟悉。但眼睛——眼睛完全不一样了。虹膜扩散到几乎覆盖整个眼球,原本棕褐色的色素褪去,变成浑浊的灰白色,像煮熟的蛋白;瞳孔缩成两个针尖大的黑点,在灰白背景上像深渊的入口。眼白部分布满蛛网般的血丝,那些血丝不是普通的充血,是血管爆裂后血液渗入巩膜形成的、树枝状的暗红色纹路,还在缓慢蔓延。
更诡异的是他的眼神:没有聚焦,没有意识,只有纯粹的、原始的恐惧,像被困在永恒噩梦里的人隔着玻璃看见现实,既渴望逃离又惧怕触碰。他的嘴唇在动,嘴角有干涸的血痂,新的血液从牙龈渗出,染红了牙齿。陆见野凑近,才听清那破碎的音节:
“画……在说话……好多人在说话……他们出不来……墙太厚……要我帮忙……”
“谁出不来?”陆见野问,声音压得极低,怕惊扰什么。
小川突然瞪大眼睛。那动作极其突兀,眼睑猛地张开到极限,几乎要撕裂眼角。灰白色的虹膜剧烈震颤,针尖般的瞳孔疯狂收缩扩张,像相机快门在疾速开合。他的视线越过陆见野,死死盯住他身后的密封箱。
“它!它醒了!它看见我了——它知道我听见了——!”
尖叫声撕裂空气。
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是高频与低频的混合,是声带撕裂后挤出的、混杂着血液气泡的嘶吼。小川猛地弹起,不是扑向陆见野,而是扑向密封箱。动作快得超出人类极限,四肢着地的奔跑姿态扭曲如野兽——手臂反向弯曲,手指抠进水泥地,指甲崩裂出血;双腿蹬地的角度违反解剖结构,膝盖向外翻折。他像一只被扯断线的木偶,以破碎的姿态冲向那个箱子。
陆见野只来得及侧身挡在箱子前。小川已经撞上来——不是撞击,是撕咬。他张口咬向陆见野的手臂,牙齿嵌进外套布料,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陆见野能感觉到犬齿穿透纤维,刺入皮肤,咬合肌的力量大得不正常,像液压钳在收紧。
“小川!松口!”
陆见野抓住他的肩膀想推开,触手的肌肉硬得像石头,还在剧烈痉挛,皮肤温度高得烫手。小川喉咙里滚出非人的低吼,那声音从胸腔深处挤出,带着黏稠的液体翻滚声。他的瞳孔彻底扩散成一片漆黑——不是灰白,是纯粹的、吸收所有光线的黑,像两个微型黑洞长在眼眶里。他的手指抠进陆见野的手臂,指甲撕裂皮肤,血立刻渗了出来,温热,粘稠,带着铁锈的甜腥。
血味在空气中炸开。
密封箱在这一刻重新苏醒。
不是震颤,是咆哮。低频的声波以箱子为中心炸开,不是通过空气传播,是直接作用于空间本身。停车场地面细小的碎石跳起舞,远处停放的车辆警报器同时被触发,尖利的鸣叫汇成混乱的交响。灯管一盏接一盏爆裂,玻璃碎片如雨落下,在最后的光亮中闪烁如钻石尘埃。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只剩下远处应急出口标志惨绿的光,把一切染成地狱绘卷的颜色——陆见野跪地的身影,小川兽化的轮廓,密封箱表面浮现的诡异纹路,全部浸泡在那不祥的绿色里。
陆见野感觉到怀里的箱子在发烫。不是之前的温热,是灼人的高温,隔着几层布料仍烫得皮肤刺痛,像抱着一块烧红的铁。画布上那双眼睛在观察窗后睁到极限,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小川疯狂的脸,和陆见野手臂上淋漓的血。那眼神不再是恳求,是饥渴,是贪婪,是捕食者看见猎物流血时的兴奋。
然后,它开始“吸收”。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吸收。陆见野找不到更准确的词——他手臂伤口渗出的血珠,在脱离皮肤的瞬间,不是向下滴落,而是违反重力地横向飘向密封箱,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血珠在空中划出细小的、暗红色的弧线,一颗接一颗,连成断续的血线。它们撞在观察窗上,没有留下痕迹,而是直接渗入玻璃,被画布吸收。每吸收一滴,画布上的色彩就鲜艳一分,那双眼睛就明亮一分,箱子的搏动就强劲一分。
同时,小川的挣扎就衰弱一分。
陆见野猛然意识到:它在吸血,也在吸食小川的情绪——那疯狂、恐惧、痛苦混合而成的、高浓度的负面能量。
“它在以情绪为食。”
苏未央的声音从陆见野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经靠近,站在三步外,右手微微抬起,指尖有淡金色的光丝缭绕,那些光丝细如发丝,却在黑暗中清晰可见,像有生命的触须在空气中缓慢摆动。
“特别是强烈的负面情绪——恐惧、痛苦、绝望。《悲鸣》本就是为放大和收集这些而创造的。现在它残缺了,饥饿了,本能会驱使它寻找最近的、最充沛的养分。”
“小川被它吸引了?”陆见野捂住流血的手臂,但血还在持续飘向箱子,像一条条细小的红色溪流,在空中搭建起诡异的桥梁。
“不是吸引,是共鸣。”苏未央的视线落在小川身上,金色涟漪在眼底缓慢旋转,速度与密封箱的搏动逐渐同步,“他注射的卡珊德拉让他暂时拥有了类似《悲鸣》的感知结构。他变成了一个……接收器,一个放大器。而《悲鸣》是发射塔,是信号源。发射塔饿了,自然会寻找最近的接收器,榨取情绪能量来维持自身的存在。”
小川又开始呜咽。他松开撕咬,但手指仍抠在陆见野手臂里,指甲深陷进肉中。他抱着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用力到指节发白,头皮被扯出血痕。
“让它停下……”他嘶哑地说,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属于人类的、痛苦的清醒,“老师……求你……让它停下……太吵了……他们都在哭……十二个人……不,十三个……多了一个……多了一个不该在的……”
“谁在哭?”陆见野问,忍着剧痛试图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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