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公里,第一步 (第3/3页)
过插着褪色红旗的岔路口,右转,开始第二圈。身体似乎适应了一些痛苦,或者说,痛苦已经麻木。只剩下一个念头:迈腿,摆臂,呼吸。迈腿,摆臂,呼吸。像个坏掉的机器,重复着单调而吃力的动作。
煤渣路似乎没有尽头。汗水湿透了里面的衬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冷风一吹,冰凉刺骨。脚上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整条腿都像是两根僵硬的木棍,只凭着惯性在向前捣。
视线开始摇晃,眼前的煤渣路、枯黄的草、灰白的天空,都扭曲晃动起来。嗓子眼发甜,想吐。我死死咬着牙关,把那股翻涌压下去。不能停。停了,就再也跑不起来了。
路过起点附近时,我看到刘班长背着手站在那里,像一尊黑色的雕像,目光追随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身影。他没有喊,没有催促,只是看着。那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呵斥都让人感到压力。
第二圈快结束时,我终于超过了两个掉队的中间集团士兵,喘得像濒死的鱼。前面,周文明已经套了几乎所有人一圈,开始冲刺最后一圈了。他的速度依然没有明显下降,只是脸色有些发白,呼吸粗重了许多。
进入第三圈,地狱真正开始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榨干,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从泥沼里拔出腿,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却感觉不到多少氧气进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视线彻底模糊,只能凭着本能跟着前面模糊的人影,和脚下灰黑色的煤渣路。
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也什么都想不了。只有身体在尖叫,在抗议,在哀求停下来。停下来吧,太累了,太疼了,受不了了……
不。
一个更微弱,却更坚硬的声音,从骨头缝里,从磨破的掌心,从脚跟的伤口里钻出来。
不能停。
爹蹲在地头,一蹲半天。妈背着一筐猪草,在山路上一步一步往上挪。村支书拍着我肩膀,说“争气”。刘班长叠的那床被子,棱角如刀。
我不能停在这里。停在这里,就什么都完了。
“啊——!”
我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一声嘶哑的、不像人声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摆动几乎僵直的手臂,将沉重的腿狠狠向前甩出去!
视野边缘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但我超过了前面又一个摇晃的身影。
终点线似乎就在前面,又似乎遥不可及。我能看到刘班长站在那里,能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最后几十米,我是闭着眼冲过去的。凭着感觉,朝着那个模糊的、黑色的身影撞过去。
脚步踉跄,在越过某个无形界限的瞬间,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冰冷粗糙的煤渣瞬间硌满了手掌和膝盖,火辣辣的疼。但我顾不上,只是瘫在地上,张大嘴巴,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喘息,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煤灰灌进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汗水像开了闸的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涌出来,瞬间又在冷风中变得冰凉。心脏跳得像要冲破胸膛。
“起立!不许躺下!慢慢走动!”
刘班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我挣扎着,用手撑地,想要爬起来,手臂却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一只穿着胶鞋的脚出现在我眼前,踢了踢我的小腿。
“起来!想抽筋吗?起来走动!”
是刘班长。我咬着牙,用手肘撑地,一点点蜷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软得厉害,几乎站不住。我扶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疼痛和喉咙里的血腥味。
陆陆续续,其他人也都连滚爬爬地冲过了终点,然后以各种狼狈的姿势瘫倒在地,喘息,干呕,咳嗽。周文明是第一个到的,他双手撑膝,脸色苍白,汗水浸透了头发,但腰杆还挺着。陈光是几乎被王建军半拖半拽着过来的,一过线就直接趴在了地上,像条死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王建军自己也摇摇欲坠,眼镜歪在一边,脸色发青。
刘班长手里拿着秒表,看着我们这群瘫倒一地的“溃兵”,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时间,我会公布。最后三名,自己心里有数。”他收起秒表,“现在,列队!慢走放松!不许停!”
我们互相搀扶着,挣扎着列成歪歪扭扭的队形,开始在冰冷的训练场上慢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冷风一吹,湿透的作训服紧紧贴在身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让人控制不住地发抖。
肺还在疼,腿还在抖,汗水还在流。
但三公里,跑完了。
我抬起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东方那一线惨白,似乎扩大了一些,但天光依旧晦暗。
新的一天,刚刚开始。而这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第一步,我迈出去了。
虽然踉跄,虽然狼狈,虽然疼得撕心裂肺。
但,总算是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