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间幕:酒会(完,1.9W) (第3/3页)
算偶尔有人质疑大钟对于时间的计算是否准确,也只需要几句‘大钟里有沉思者’之类的话便能让他们了然地点点头,从此不再追问。
但这并不代表这个回答真的能让他们满意,多数时候,都只是他们甘愿如此而已——何必呢?何必花费多余的、得之不易的精力去追根究底?就算时间错了,日子不还是一样过?
人类非常善于欺骗自己,并且往往不喜欢被指出这件事。
假如有人戳破这层他们自己蒙在自己眼前的薄纱,那人也不会得到什么感谢。
父亲对此心知肚明,他已经做了数百万次戳破薄纱的人。
多数时候,他得到的都是咒骂、拳头与棍棒。时代更迭,文明交替,咒骂变成了威胁,拳头被怒视取代,唯独棍棒变得更加厉害了,它变成了刀剑、枪炮甚至城市般大小的陆地军舰.
这些灾祸本来不会降临在他头上,是他自己偏偏要去揭露真相,因此,这也算是一种自讨苦吃。
但他并不后悔——人不能一直活在谎言里,他太清楚这么做需要付出何等代价了。
在遥远的过去,他甚至不愿看见一些与他素未相识的人们遭此厄运,现在又岂能坐视自己的儿子堕入地狱不管?
父亲耐心地、却绝不温和地开口。
“原先的洛伦佐·德尔库纳斯呢?”
阿尔法瑞斯抬头看他一眼,如是回答:“战死了,他第一次踏上战场就被流弹击中了。”
“是你推动的吗?”
蛇首皱皱眉,似乎很想说点过激的言语,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当然不是。你为什么要怀疑是我?难道你不清楚有多少士兵死在他们第一场战斗里面对的第一轮齐射中吗?”
“我清楚,但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必须了解清楚。你盗取了他的身份?”
“是的。”蛇首冷笑着点点头。“这点还用问吗?”
“你代替他服役了多久?”
“十二年。”
“打了多少场战役?”
阿尔法瑞斯阴着脸答道:“忘记了。”
父亲看上去似乎有些意外。
“我真的记不清了,我封闭了所有超出洛伦佐·德尔库纳斯极限范畴以外的能力,甚至包括身体素质。”阿尔法瑞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做戏要做全套,我可没忘记马卡多的话。”
父亲的嘴唇抖动了一下:“这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你和你弟弟究竟把自己的大脑当成了什么?”
“试验田。”
父亲长叹一声,转移了话题:“谈谈那位安娜女士吧,你们结婚多久了?”
“八年又四个月整。”
“平日里生活还愉快吗?”
阿尔法瑞斯点点头:“除了今天以外,我们没闹过矛盾。我将我的角色扮演得很好。”
“你指什么?丈夫,还是洛伦佐·德尔库纳斯?”
“两者都是。”蛇首平静地说。“洛伦佐在没有参军以前就是个性格古怪的人,战争加剧了他的心理问题。他本该走入歧途,但安娜将他拉了回来。他是个行动力强且道德观念较为淡薄的人,安娜就像是一把锁,锁住了他。他不会想要伤害她。”
“.你似乎在指责我。”
犹如置身事外一般,蛇首答道:“无此必要,这个身份和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今日而已。区别只在于我原本以为你可能会来的晚一些,但早点也没什么不好。”
父亲不为所动地坐在沙发上,神色逐渐变得冰冷起来:“我还有诸多疑问没有得到解决。”
蛇首低沉地笑了一声。
他看上去和‘基因原体’这个词语所指代的那一群人没有半点关系,就连外貌也与父亲记忆中的阿尔法瑞斯完全不同。
他所取代并扮演的这个人拥有方正宽厚的下巴,因常年受创而略微歪斜的鼻子,一双灰褐色的眼睛和一头棕发。他的身材也同样没什么值得说道之处,略瘦、不高,有点高低脚,而他显然不是那种习惯不穿衣服上街裸奔的人,那么他身上那些非常能够引人注目的疤痕自然也就没人可以看见。
从任何角度来看,洛伦佐·德尔库纳斯都不是个英俊的人,充其量只能算是长得还算过得去,不至于让人厌恶。他只不过是生活在这边陲之地的一座小城里的一个普通人。
是,他有个小官当,可这又有什么稀奇?他的一生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一粒尘埃而已。
和帝国与人类比起来,他算得上什么?
阿尔法瑞斯让以上这些话如流水般划过他的心。
他知道,正坐在他亲手做的那套淡蓝色天鹅绒扶手椅之一上的那个男人听得见这些话。
他知道这件事,就像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死。假如他不死,无数个如洛伦佐·德尔库纳斯这样的普通人所拥有的世界就将毁灭。
但是,是什么让洛伦佐变得特殊?以至于他能得到第二十军团原体的亲自扮演?是因为他其实是卡西多里乌斯的直系祖先吗?
不,不是这样的。德尔库纳斯家族在银河各处都有分支,他们有一样的姓氏,但其中真正享有那张行商浪人许可证的就只有身处泰拉的主系而已。卡西多里乌斯是主系的一员,他的祖先不可能是洛伦佐这样的旁系。
“那么,答案是什么?”父亲忽然问道。
“是我让他变得特殊。”蛇首微笑作答。
冬季的下午很平静,外面没有风,但他的心已逐渐远去,抵达一片阴谋之海。
他挑出其中一件,把它铺陈在自己眼前,就像过去八年间的每个夜晚,他在书房的灯光下以凡人的心智摆弄电子元件时那般专注。
首先要找到起始点。
来了。
一个画面缓缓浮现:黑暗的皇宫,森然的王座——然后是黑暗之王。
宇宙广阔,但只要是有能力窥见祂存在的种族全都会这样称呼祂,哪怕语言各不相同。祂是预言中的毁灭者与终结者,但已经永远不会诞生,注定只会成为一个不愿被提起的名字。
黑暗之王说:你们的胜利已系于两名信使之手。对真神而言,时间是个可笑至极的概念。其中一人不会动摇,亦不会死去,他在物质界内的存在坚如磐石,祂们无法对他下手,但另一人不同。此人是个凡人,他会成为英雄,可在那以前,他仍是凡人,会病、会老、会痛、会死.他的时间与命运仍有可供更改之处。你们要改变这一点,而且要永远地改变这一点。
怎么做呢?兄弟二人异口同声地发问。
他的父亲也在此刻一同发出问询。
蛇首平稳地呼吸着,小心地将后续放了出来。
他已经太久没有触碰过这部分记忆,为了真的成为洛伦佐·德尔库纳斯,他丢下了曾作为阿尔法瑞斯的大部分人生,此刻重新想起来,简直就像是去骨剔肉的反义词或反面场景。
他感到无法形容的麻痒正在逐渐遍及全身,那是种可怕的渴望,正呼唤着他,让他重新做回阿尔法瑞斯,做回原体之一。重新远超凡尘、蔑视世间一切。真是诱人。
他拒绝了。他已经不需要它们了,尽管这真的很诱人。
画面接踵而至,并定格于其中最关键的一幕。
黑暗之王说:欺骗、谎言、阴谋。困住祂们,阿尔法与欧米伽,用一个永远的循环将祂们牢牢地困住,分散祂们的精力,直到既定的一切在物质界中真切地发生一次,直到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带着那把枪登上泰拉。等到那一日来临,祂们才会恍然大悟它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到了那时,祂们便不再有能力改变任何事情,因为祂们也已成为这个循环的一员——祂们不是人类,无法否定或割舍自己的过去,祂们只能遵从。一群奴隶。
“循环?”
父亲的声音在蛇首脑中响起,也带着一点恍然大悟,但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的痛心。随后,这些情绪便演化成了愤怒.
暴怒、狂怒,怎样形容都可以,总之是那种来的极快且声势浩大的怒火。
“你们怎么可以——”
他开始斥责,怒火此刻已与悲伤同在。
从未有一刻,蛇首这样贴近过他的思绪,但这个发现此刻已经难以使他动容了。他早就知道父亲会是这个反应。
接受吧,接受。蛇首想。你只能接受。
“不!”父亲咆哮。“不!”
接受,你必须如此。这是流血最少、牺牲最小的一条路。
“这不是牺牲,这是——”
是什么,父亲?你窥探了我的心,又一次。蛇首微笑着指责他。
我还没有说到之后的事呢,但你已经知道我要让你做什么了。你总是这样,不顾他人的感受,颐指气使。当然,你的追随者们会将这件事称之为君王的气度,只是,在我看来,所有的君主都是傲慢而小气的。尤其是你,你这小心眼与傲慢之王。
你见不得任何事情超出你在心中为它设立的那个值,就像现在,你无法接受我和欧米伽制定并执行了一个将你完全扔在外面的计划。
愤怒稍微远去了一些,它低语:“我不会接受。”
为什么呢?这不过只是另外的两次牺牲。
“牺牲是牺牲,遗忘是遗忘。牺牲者不该被遗忘。”
牺牲只是一种修饰,归根结底仍是死亡,而死者终将被遗忘。时间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父亲,而我们连河床上的鹅卵石都算不上。等美好的未来降临到这宇宙里的每个人类身上时,帝国也将成为过眼云烟。
这是我最大的愿望,你明白吗?我希望有朝一日,人们不再记得我们,不再记得这一切。我希望他们忘记帝国、帝皇、混沌、原体与阿斯塔特军团,我希望他们忘记曾发生过的每一场战争。没人应当记住这些事,至少在那个美好的新世界里生活着的他们不应受此折磨。
“我不能忘记你们。”
可你没得选,父亲。
蛇首放肆地笑。
让我告诉你假如你不忘记这一切会发生什么.祂们会察觉到不对之处,或早或晚,总会的。
然后呢?
祂们会去查证,或许黄铜椅子上的那个不会,但其他三个一定会这样做。泰拉之战已经持续了一万年,在祂们的观念里,这是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创口,每时每刻都在给人类放血。祂们怎能想到我们竟如此大胆,敢从这里为自己谋利?
愤怒完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哀求:“我会很小心,祂们甚至不会找到半点蛛丝马迹的。”
蛇首冷静到近乎无情地拒绝。
不,不行,因为祂们根本用不着找,你自己会献出去的,你的情绪会表露一切。除非你彻底忘记,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不。不。”
完全可以。蛇首冷酷地对他说。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父亲。
你只需要先杀了我,然后派人去一趟泰拉,从萨德·本·萨拉赫·伊本·拉希德·阿尔·拉提布少校手里拿到那把原本属于卡西多里乌斯的枪,再用它杀了欧米伽。
等做完这件事,你再回到过去,回到你派欧米伽处理那群学者的时候。你可以在那里找到黑暗之王。
祂在等你,而且已经等了很久。
时间奔腾不休,神祇独立于外,能够肆意地插手任何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却唯独无法改变祂们自己也参与其中的.
我要你做完这件事,这样,这一切就在祂们不知道的情况下闭环了。
你的两个信使都活着,都完成了既定之事,不再受任何力量的威胁,泰拉之战将彻底结束,人类获胜。
不再给他的父亲拒绝的机会,阿尔法瑞斯站了起来。他脱下外套,扯开衬衣的纽扣,露出了满是疤痕的胸口。
“一劳永逸。”他盯着帝皇说。“一了百了。”
从未有一刻,阿尔法瑞斯从帝皇脸上看见过这种神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它,只觉得好笑,但心里并不悲伤,甚至充满暖意。
他挺起头,站在扶手椅前,等待人类之主起身来杀他——但会客厅的门却先一步被打开了,安娜·德尔库纳斯走了进来。
她手上端着一只花边银盘,上面有四杯茶。
或者说,曾经有四杯茶。
哗啦一声,银盘掉落在地。
安娜被吓着了,阿尔法瑞斯可以轻而易举地分析出这一点。随着记忆的解放,他扔下的那些力量也正在回归。
假如再不死,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真正意义上的回来。
他可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否则曾经死在诺斯特拉莫上的那些第二十军团的士兵不就白死了吗?
说得稍微好笑一点,康拉德·科兹也白杀了。他的这个兄弟可不是个喜欢浪费的性子,按照他曾经命令军团做得那些调查和他自己从观察中得出的结论来看,夜之王恐怕是个非常节俭的人呢。
我可不想死了也被人讨厌。阿尔法瑞斯心想。
他放下手,走过去关上了门,又搂住了正颤抖着的安娜的肩膀。
他以为洛伦佐的妻子会哭,或者尖叫,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把那好看的一对细眉皱得紧紧的,然后努力忍受。
忍受什么呢?阿尔法瑞斯想要看穿谜底,他心底却有个声音叫他别这样做。
他没听,做了,于是如同遭受重击,嘴唇向下弯曲。
“对不起——”安娜沙哑而怆然地说。“——我再去泡四杯茶。”
“不必了,安娜。”阿尔法瑞斯用洛伦佐·德尔库纳斯的声音对她说道。“事情很快就要结束了,而且,客人们也不喝茶。”
你什么意思?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这句话,然后又透过再也忍不住的晶莹剔透的眼泪中看见一颗破碎的心。
真该死。蛇首想。
“我的事情很快就要结束了。”
他这样说,努力地保持着平静,仍然用着洛伦佐·德尔库纳斯的声音,但语调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
奇怪的是,不知为何,安娜·德尔库纳斯丝毫也不惊讶。
她喘息了一会,抹去泪水,然后站直身体,轻声问道:“他是来杀你的,对不对?”
“对。”洛伦佐说。“是的。没错。”
“你说他是上尉,这是骗我的。”
“对。我罪该万死,夫人。”
“他到底是谁?”安娜问着,又转过头去看扶手椅上的那个面色惨白的男人。“你到底是谁?”
洛伦佐轻轻地按住妻子的肩膀,好让她直视自己。
“我们不能告诉你这件事,这是个秘密。”
忽然,她用一种非常天真的语气问道:“你不能不死吗?拜托。”
“不可以。”洛伦佐说。“我的死预示着某件事的开端,因此我不能不死,安娜。这就是我能说的全部了。”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去,站离五步远,开始极为认真地打量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来回数次后,她的眼中出现了痛苦。
“你不叫洛伦佐吧。”她低声询问,语气却很是笃定,像是已经知道答案。
阿尔法瑞斯想笑,想称赞她——你怎么还是这么聪明,安娜?
但是,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只是这样回答:“你可以只这么叫我。”
“不。我丈夫叫洛伦佐·德尔库纳斯,你不是他。你是谁?”
阿尔法瑞斯的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
他真想嘲笑自己一番——成为洛伦佐·德尔库纳斯是你自己的决定,做戏要做全套,这是你从马卡多那儿继承来的一句箴言。它没错,你也没错,而安娜不过只是个凡人,她的爱恨与生命和整个人类的安危比起来算得上什么?
是,你利用了她,作为完美无缺的伪装的一部分。
你完全不用为此感到愧疚,因为你要做的事情完全支持他把任何一个人当做砝码,摆上赌桌。
或许吧,或许如此,可他用凡人的心智在这八年间度过的每个深夜不是,那些冥思苦想后得出的设计图、电子元件和专利是说不了谎的,它们不是他。它们属于节外生枝,属于一个承诺,由他用洛伦佐的声音和人格在婚礼那天亲口许下。
我想让你衣食无忧,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终究还是骗不了自己啊。阿尔法瑞斯遗憾地想。
“我谁也不是,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骗子。”他扔开洛伦佐的声音,用自己的声音回答她。“我承认我利用了你,现在可以请你离开吗?我们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做,德尔库纳斯夫人。”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德尔库纳斯夫人哭了起来,但竟没有出声。她沉默地哭着,任凭眼泪划过脸颊,打湿衣领。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脚步不稳地退到一旁——我不走,你哪儿也别想让我去。
她用行动这样说道。
阿尔法瑞斯闭上眼。
他几乎是扑过去捡回洛伦佐的声音,活像条抢食的狗。
“拜托你求你了,走吧,安娜,你不会想看见接下来的事情的。”
“不。”他的妻子说。“我要在这看着,看你是死是活。”
扶手椅上的男人慢慢地站起身。
“离开吧。”
他低沉地说,语气刺耳,简直像是在发号施令。阿尔法瑞斯一听就知道要糟,果不其然,安娜开始冲他咆哮。
“你以为你是谁?走进我家要杀了我丈夫,现在又要让我离开?!不,我不走,我就待在这里!我会记住你的模样,凶手!”
凶手看着她,看着这个悲伤至极、愤怒至极却又无可奈何的灵魂,然后微微一笑。
“唉。”他叹息,用手撑住后背,然后再次叹息。“唉”
他越过地毯上的瓷片与茶水,来到阿尔法瑞斯面前,一声更为沉闷的叹息声从他的身体里响起。
事情在接下来的一秒钟内发生,当然,也可能是一万年那么久。在场的其余两人,没人看得清他究竟是怎样杀了他的,她们只看见一道闪光,然后一具尸体便倒在了地上。没有鲜血流出,没有飞溅的人体组织,只是倒下,看似昏迷,其实是死亡。
记录者奋笔疾书,德尔库纳斯夫人呆在原地。
父亲弯下腰,跪在一旁,扶起他儿子的尸体。
“唉”
他像是要把所有空气从肺部里吐出来那样悠长的叹息了一声。他紧紧地抱着他,把他的头抱到胸口。他的双眼瞪大了,眼白部分满是血丝。他不看他,只是这样抱着他,然后不断地呼吸,不断的叹气,没有眼泪从那双瞪大到了极限的眼睛里流出来。
过了一会,他用古老的语言哼唱起了一首歌。
听到它,失去丈夫的妻子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31,泰尔的冬天多了一位要下葬的死者。
他是某人的丈夫,某人的儿子,某人的哥哥,他的名字和故事注定被淹没在时间与历史的洪流中,再不被任何人提起。
真相将被彻底地忘却。
——
与此同时,酒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