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三章 欧洲 (第1/3页)
桑给巴尔之海的碧波被抛在身后,那股混合着奴隶烙印焦糊与绝望的咸腥气息,也终被印度洋深处更加凛冽、狂暴的海风揉碎、吹散。船队庞大的身躯犁开墨绿色的深水,坚定不移地向西南方驶去,海水的颜色从宝石般的湛蓝,过渡为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铅灰,天空不再通透,低垂的云层如同饱蘸污水的巨毡,沉甸甸地压在浪峰之上,酝酿着未知的雷霆。
杨哲依旧独立于定海号高耸的艉楼,青衫紧贴在清癯的骨架上,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被这愈发狂野的海风撕碎卷走,他手中那架缴获自“圣玛利亚号”、经大魏工匠巧手改良的黄铜六分仪,在晦暗天光下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镜筒缓缓移动,校准着星辰的方位,也校准着通往更西方的方向。深渊般的眸子映着翻滚的怒涛,没有丝毫波澜,唯有指尖划过冰凉的刻度盘时,流露出一丝纯粹的对精密器械的审视。
“参议大人!”陈沧的声音裹挟着风吼,自身后响起,“按海图与佛郎机俘虏所供,前方不远,便是那‘风暴角’!此海域风涛之恶,冠绝四海!佛郎机人初航至此,十船九沉,故称‘厄运之角’!瞭望哨已见远处海天相接处,浊浪排空,云层如墨龙翻滚!”
“风暴角?”杨哲低声重复,放下六分仪,目光投向西南方那片被铅灰色巨幕笼罩、仿佛连接着地狱深渊的海域。视野尽头,海平线不再是柔和的曲线,而是被狂暴的力量扭曲、拱起,形成一座座墨绿色的、高达数丈的“水山”,又瞬间塌陷成吞噬一切的漩涡。天空被翻滚咆哮的乌云彻底吞噬,惨白的闪电如同巨神愤怒的鞭痕,不时撕裂昏暗的天幕,照亮下方沸腾的、白沫翻涌的死亡之海。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轰鸣,隔着数十里海面,已隐隐敲打着船体,震动着每一个水手的耳膜。
“传令,”杨哲的声音穿透风声,平稳得如同磐石,“全军落帆至最低!长桨就位!所有水手缚安全索!炮位加固!关闭所有非必要舱门!镇海号前出,呈雁翎阵,定海号居中,‘伏波’级与武装商船紧随其后,保持间距!告诉所有人--抱紧船舷,紧守岗位,生死由命!”
“末将遵命!”陈沧嘶声领命,转身的瞬间,脸上刀疤因用力而扭曲,尖锐凄厉的警号瞬间撕裂了压抑的空气,盖过风浪的预兆,在每一艘船上炸响!
“落帆!落帆!!”
“桨手!就位!!”
“缚索!快!抱紧一切能抱紧的东西!!”
“关闭水密门!!!”
甲板上瞬间陷入一种末日降临前的、极致的混乱与有序交织的疯狂!巨大的硬帆被水手们用尽全身力气、冒着被狂风卷走的危险艰难收起,只留下最低限度的受风面维持船身姿态;几十支沉重的长桨如同巨兽的肋骨,从舷侧探出,深深插入汹涌的海水;赤裸着古铜色上身的桨手们,肌肉贲张如铁,青筋暴起,随着号子声,身体几乎与甲板平行,用血肉之躯对抗着即将到来的天威!无数条粗粝的麻绳将水手们死死捆缚在桅杆、炮位、绞盘之上;沉重的炮门被轰然关闭、加固;连杨哲也抓住坚韧的牛皮索,牢牢站在艉楼一根粗壮的柚木立柱旁。
船队刚刚勉强调整好阵型,那酝酿已久的风暴巨兽,便以灭世之姿轰然降临!
“轰--!!!”
不是一声,而是无数声巨响汇成的、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崩塌的恐怖轰鸣!狂风不再是风,而是变成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实质般的铁壁,带着鬼哭狼嚎般的尖啸,狠狠撞在船队之上!巨大的定海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船身发出令人牙酸的、濒死的**,猛地向右侧倾斜,几乎呈四十五度角!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漫过倾斜的右舷甲板,将几个未能及时缚牢的水手如同落叶般卷走,瞬间消失在墨绿色的深渊里!
“顶住!左满舵!迎着浪头!!”陈沧的嘶吼在风雷中破碎不堪,他死死抱住疯狂跳动的舵轮,双臂肌肉贲张欲裂!舵手们用尽吃奶的力气,嘶吼着将沉重的舵轮向左打满!
定海号巨大的船身在狂涛中艰难地、无比笨拙地转动着方向,将脆弱的船艏对准了下一个扑来的、如同山岳般的巨浪!船头狠狠扎入墨绿色的浪山,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整个前甲板彻底淹没!船体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狂暴的自然之力彻底撕裂、碾碎!巨大的冲击力让所有人都如同风中落叶,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耳中只剩下风雷的咆哮和木材不堪重负的哀鸣!
“咔嚓--!”一声更加恐怖的断裂声传来,一艘位于左翼的“伏波”级战船,主桅从根部被狂暴的力量生生折断!带着巨大的帆桁和索具,如同倒塌的擎天巨柱,裹挟着毁灭的力量,狠狠砸向甲板!木屑纷飞,惨叫声戛然而止,甲板被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冰冷的海水疯狂倒灌而入!那艘船如同断了脊梁的巨兽,迅速被下一个浪头吞噬,只在海面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和漂浮的碎片!
“破浪!破浪向南!”
风暴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当那令人窒息的、仿佛要压碎灵魂的铅灰色云层,终于被一只无形巨手撕开一道缝隙,一缕微弱却足以刺破黑暗的金红色光芒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幕,斜斜地洒在依旧汹涌、却已不再疯狂拍打船体的海面上时,劫后余生的人们茫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噩梦已经结束。
船队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两艘“伏波”级和两艘武装商船永远消失在了风暴角;包括“定海”号在内,所有幸存船只都遍布恐怖伤痕--主桅折断、甲板塌陷、船舷扭曲、船帆破碎如乞丐的褴褛;厚厚一层藤壶和盐霜如同丑陋的痂皮覆盖船体,疲惫、伤病和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然而,当领航官用嘶哑到几乎失声的嗓子,指着海图上一个新标记的尖角,喊出“我们绕过来了!前方是西向大洋!”时,一种混杂着巨大恐惧与更巨大征服感的战栗,顺着每一个幸存者的脊椎悄然爬升,他们,大魏的船队,征服了佛郎机人口中的“厄运之角”!一条通往更广阔世界、更庞大财富、也更残酷棋局的新航路,被他们用血与火强行凿开!
......
绕过风暴角--杨哲在航海日志上冷硬地标注为“好望角”,取其“美好希望”的反讽之意,海水的颜色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更温暖的深蓝,强劲的西风推动着伤痕累累却意志不屈的船队,沿着一条陌生的、向北延伸的海岸线航行,岸上的景象与东非截然不同:地势渐高,海岸多悬崖峭壁,植被从茂密的热带雨林过渡为稀疏的草原和灌木丛,空气中弥漫的咸腥里,开始混杂进浓郁的泥土、草木焚烧以及某种...金属的气息。
“参议大人!前方发现大型河口!两岸有密集村落!还有…佛郎机人的石堡!很多石堡!”瞭望哨的声音带着震惊。
杨哲举起千里镜。只见一条宽阔的、裹挟着大量泥沙的浑浊大河(刚果河)奔涌入海,河口三角洲地带,散布着许多用棕榈叶和泥巴搭建的圆形村落。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河口两岸高耸的悬崖上,以及深入河道的沙洲上,矗立着数座用粗糙岩石垒砌、悬挂着猩红十字旗的佛郎机堡垒!堡垒规模远超基尔瓦所见,炮口森然,扼守着水道咽喉。河面上,几艘卡拉维尔快船正在巡弋,更远处,依稀可见停泊着几艘体型更大的克拉克帆船。码头上,蚂蚁般的人群在皮鞭驱使下搬运着沉重的木箱,空气中仿佛能听到锁链的哗啦声。
“刚果河口...佛郎机人的‘黄金海岸’与‘奴隶海岸’枢纽之一。”杨哲放下千里镜,深渊般的眸子毫无意外,“传令:落半帆,减速。水师战船前出警戒,炮门开启,武装商船跟进,打出使节旗与贸易旗,我们...去会会此地的主人,顺便,看看他们的‘货’。”
船队庞大的身躯缓缓靠近河口,立刻引起了剧烈反应,佛郎机堡垒上警钟长鸣,巡弋的快船如同受惊的鱼群般汇聚过来,在安全距离外紧张地徘徊,堡垒的炮口齐刷刷转向,对准了这支不速之客。岸上的村落则陷入一片混乱,皮肤黝黑、仅着简陋遮羞物的土著惊恐地逃向丛林深处,而一些穿着破烂欧洲服饰或阿拉伯长袍的监工则挥舞着皮鞭,试图维持秩序,眼神惊疑不定。
一艘悬挂葡萄牙指挥官旗帜的快艇,在两艘卡拉维尔帆船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驶近“定海”号。艇上一名身着褪色红色军装、留着浓密黄胡须的军官,用生硬的葡萄牙语夹杂着蹩脚的阿拉伯语高声喊话:“停船!表明身份!此地乃葡萄牙王国神圣不可侵犯之领地!任何未经许可的武装船只不得靠近!立刻离开!否则将遭受毁灭性打击!”
通译将话语转述,杨哲面无表情,对陈沧微微颔首。
通译踏前一步,声如洪钟,用那佛郎机语吼道:“听着!此乃我朝参赞杨哲大人座舰!奉大魏皇帝陛下旨意,通商诸邦,宣示德化!尔等化外小邦,安敢妄称‘神圣不可侵犯’?速速通报此地总督,大魏特使驾临,令其出港迎接!若再敢以炮口相向,霍尔木兹与基尔瓦,便是尔等前车之鉴!”
“大魏?杨哲?!”那军官脸色瞬间煞白,显然霍尔木兹舰队覆灭、基尔瓦堡垒被夷平的消息已如同瘟疫般传到了西非,他强作镇定,但声音已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你...你们等着!”快艇仓惶掉头,飞也似的逃回堡垒方向。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约莫一个时辰后,河口最大的那座堡垒--圣乔治达米纳堡--沉重的木门缓缓打开,一队盔甲鲜明、手持火绳枪的葡萄牙士兵列队而出,护卫着几名身着华丽服饰的官员,为首者年约四旬,面容刻板,眼神阴鸷,正是葡萄牙西非总督若昂·德·巴罗斯,他身边跟着几名本地部落酋长打扮、却佩戴着十字架、眼神闪烁的代理人,以及几个大腹便便、商人模样的欧洲面孔。
杨哲在陈沧及二十名精锐亲卫的护卫下,乘小艇登岸。踏上这片混杂着红土、沙粒和某种铁锈气息的土地,他无视了葡萄牙士兵警惕而充满敌意的目光,径直走到巴罗斯总督面前。青衫洗得发白,与周围华丽的丝绸、闪亮的盔甲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总督阁下,”杨哲的声音平淡无波,通译迅速转译,“久闻西非‘黄金海岸’富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的目光扫过堡垒森然的炮口,扫过码头堆积如山的、等待装船的木箱--隐约可见象牙的纹理和金沙的闪光,最终落在远处一群被铁链锁在一起、在皮鞭下搬运矿石、眼神麻木的黑人身上。
巴罗斯总督脸色难看至极,他努力维持着殖民者的傲慢:“杨哲参赞?你们的‘通商’方式,就是用炮舰轰开别人的大门吗?基尔瓦的暴行,王国绝不会善罢甘休!”
“暴行?”杨哲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一个拙劣的笑话,“清除阻碍海路通衢的毒瘤,何来暴行?至于不善罢甘休...”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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