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灰烬枢机 (第1/3页)
蓝湾苑地下三层的医疗隔离区,寂静像凝固的油脂。惨白的无影灯光流淌在冰冷的合金墙壁和地面上,将一切染上一种非人的洁净感。空气净化系统低沉地嗡鸣,孜孜不倦地过滤着每一丝可能存在的生物污染因子,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顽固地盘踞,与一丝若有若无、源自裴凡生不久前呕出的那口鲜血的淡淡铁锈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失败与死亡的气息。
裴凡生在一片无梦的混沌中漂浮了很久,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最终,将他拉回现实的不是光亮,而是胸腔深处一阵撕裂般的锐痛和咽喉里火烧火燎的干渴。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肋骨处的剧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眼前一片昏花。
“呃……”
压抑的**从干裂的嘴唇间溢出。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网膜被刺目的白光灼伤,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头顶惨白的天花板和旁边闪烁着稳定绿光的心电监护仪。冰冷的输液管贴着手臂内侧的皮肤,将某种维持生命的液体缓慢注入他枯竭的血管。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抗议。他尝试挪动手指,细微的神经信号传导都带来一阵虚弱的眩晕。记忆的碎片如同被砸碎的镜子,带着锋利的边缘呼啸而来:森林洼地里散落的暗紫晶簇碎片、王飞翔狂暴的咆哮、通讯中断的刺耳尖啸、“山猫”那声凄厉到灵魂深处的惨叫、以及“旧食被带走了”这五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他最后的精神壁垒,引爆了那口染红苔藓的鲜血……
耻辱。巨大的、深入骨髓的耻辱感瞬间淹没了虚弱的躯体。蜀中EDC倾覆,战友牺牲,守护的终极噩梦被夺走,而他,作为核心的智囊,在那一刻竟然脆弱到吐血昏厥。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裴凡生艰难地转动眼珠。在医疗舱斜对面冰冷的合金墙壁下,一把简陋的金属折叠椅上,王飞翔的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泥污、肩甲处撕裂出一道狰狞豁口的黑色作战服,头微微后仰靠着冰冷的墙壁,双眼紧闭,眉头即使在睡眠中也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重压。他的一条腿曲起踩在椅子的横档上,另一条腿随意地伸着,脚下散落着几个被捏扁的能量棒包装袋。最显眼的是他搭在膝盖上的右手,骨节粗大,布满细小的伤痕和洗不净的硝烟痕迹,此刻却虚握着,指间还夹着一个未打开的军用压缩饼干,姿态松弛,却又透着一种随时能暴起的张力。他的呼吸沉缓,胸膛规律地起伏,但每一次吸气都似乎带着胸腔深处压抑的闷响,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巢穴中休憩。
阳光?裴凡生迟钝地意识到,透过医疗舱上方窄小的、经过特殊滤光的观察窗,几缕惨淡灰白的光线勉强透了进来,斜斜地投在王飞翔满是疲惫和风尘的脸上。外面应该是白天了。距离那场森林里的灾难,过去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裴凡生微微动了动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细微的动静足以惊醒浅眠的王飞翔。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瞬间恢复鹰隼般的锐利,如同出鞘的刀锋,精准地锁定在医疗舱内裴凡生脸上。看到裴凡生已经苏醒,正看着他,王飞翔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但眼神深处的沉重没有丝毫减轻。
“醒了?”王飞翔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金属。他放下腿,站起身,动作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略显僵硬。他走到医疗舱边,拿起旁边恒温柜里一瓶未开封的电解质水,拧开盖子,动作自然地递到裴凡生唇边,另一只手稳稳托住裴凡生的后颈,帮助他微微抬起上半身。“慢点。”
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裴凡生小口吞咽着,目光却紧紧锁住王飞翔:“多久了?”
“一天一夜。”王飞翔言简意赅,收回水瓶,“‘医匠’说你是急怒攻心,加上透支过度,心神受创,需要静养。暂时死不了。”他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裴凡生能听出那平静之下被强行压制的关切。“感觉怎么样?”
裴凡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更关心那场灾难的余波。他试图调取医疗舱配备的基础信息终端。
“别动。”王飞翔伸手按住他的手臂,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医匠’给你注射了强效神经稳定剂和深度营养剂,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不是看那些糟心的东西。”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着裴凡生,“‘铁幕’没了,旧食被抢了,分部的人……基本都没了。这是事实。”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砸在裴凡生心上。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强迫自己冷静。“总部…知道了?”他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恢复了惯有的冷静质感。
王飞翔脸上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眼神瞬间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一旁的医疗控制台前,快速操作了几下,调出一个加密光屏,转向裴凡生。
屏幕上是一份格式标准的文件,标题是《EDC总部致蜀中临时最高执行官“磐石”及全体同仁的慰问函》。措辞官方、冰冷、带着模板化的距离感:
“惊悉蜀中分部遭遇重大变故,EDC-079‘旧食’收容失效及设施严重损毁,人员伤亡惨重。总部‘磐岩’委员会对此表示最沉痛的哀悼和最深切的慰问。蜀中同仁为守护人类文明基石所作出的巨大牺牲与英勇斗争,将被永远铭记于EDC史册……”
后面是大段关于“稳定局面”、“重建架构”、“总部高度重视”、“全球资源统筹”的套话,以及最后那句如同讽刺般重复的:“在此艰难时刻,望‘磐石’及蜀中同仁节哀顺变,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坚守岗位,为维护地区稳定和EDC使命不懈奋斗。请相信,总部是你们最坚强的后盾。”
落款是冰冷的电子签章:“EDC联合总部 – 磐岩委员会”。
裴凡生逐字逐句地看着,镜片后的眼神如同结冰的湖面,平静得可怕。那份平静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怒火。这份所谓的“慰问函”,字里行间透出的不是哀悼,而是切割。是对二十三条人命的冷漠,是对丢失“旧食”这一灾难性后果的轻描淡写,更是对蜀中剩余人员赤裸裸的维稳要求。那重复的“深切哀悼”和“最坚强的后盾”,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虚伪和刺耳。
“坚强的后盾?”裴凡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压抑的、冰冷的嘲讽,“就是送来这一纸空文,然后告诉我们,‘节哀顺变’,‘继续坚守’?”
王飞翔一拳狠狠砸在医疗舱坚固的合金外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舱体都震动了一下。他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跳,那压抑的狂怒几乎要冲破钢铁的意志。“该s的官僚!去他妈的节哀顺变!老周、吴大伟、陈小曼……他们不是纸上的名字!是被活生生撕碎、被抢走的怪物当垃圾一样丢掉的!二十三条命!二十三条命啊!”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现在轻飘飘一句‘哀悼’、‘慰问’就完了?还他妈要我们‘化悲痛为力量’?力量呢?!总部的力量在哪里?雷霆手段呢?!报复性的调查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纸他妈的狗屁空话!还有那120个‘巴山连’的‘监工’!”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困兽,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无边的悲凉。“他们根本不在乎蜀中!不在乎死了多少人!他们只在乎盖子捂没捂住!在乎我们这块‘磐石’还能不能堵住这个火山口,别让熔岩流出去脏了他们那身官袍!我们……我们和那些死了的兄弟,在他们眼里,都他妈的是耗材!是可以牺牲的堵漏泥巴!”
裴凡生静静地听着王飞翔的咆哮,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愤怒,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他的灵魂上。他比王飞翔更早洞悉了总部的本质。在那份冷漠的慰问函背后,他看到的是一幅更庞大、更黑暗的图景。
“飞翔,”裴凡生的声音异常冷静,像手术刀切割开沸腾的情绪,“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总部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认知中的那个总部了。”
王飞翔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裴凡生。
裴凡生示意他调取加密数据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提交DL-447点异常震源报告后总部的反馈吗?还有后来请求资源调查‘幽灵震源’被驳回的理由?”他一边说,一边在医疗舱的内置终端上快速操作,调出两份文件的存档。文件上醒目的“C级(非优先响应)”和“资源受限,建议暂缓”的批复刺眼无比。
“再看看这份。”裴凡生又调出一份文件,那是灾难前他提交的关于蜀中分部重建初期资源需求的紧急申请,被总部以“全球浸染事件频发,资源分配需统筹协调”为由大幅削减。“还有这次,‘旧食’被夺,如此重大的事件,总部所谓的支援是什么?一个连的常规战术支援部队‘巴山连’,一份基础重建设备包,一点杯水车薪的应急资金。所有深入调查和追回行动的主导权,直接被收归‘磐岩’总部,我们只剩下配合的份儿。”
裴凡生的手指划过冰冷的光屏,镜片反射着屏幕幽蓝的光,眼神锐利如冰锥。“这不是偶然,也不是简单的效率低下。这是决策层的根本性转向。我们之前遇到的阻力,不是来自技术层面的质疑,而是来自政治立场的冲突。”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医疗系统深处一个隐藏极深的加密分区,权限验证通过后,一份尘封已久、标记着【最高机密/TAO遗产】的档案被展开。
标题:《TAO南极“寂静王座1号”基地叛乱事件始末分析报告(1989)》
屏幕上浮现出模糊的黑白照片:冰穹下的巨大建筑群,冒着黑烟的爆炸痕迹,穿着不同样式防护服的人员对峙,甚至交火。文字描述冰冷而残酷:“……因对NSE(非标实体)处置方针产生根本分歧,‘人类共存派’与‘绝对清除派’爆发武装冲突……冲突最终导致‘寂静王座1号’核心收容区失控,引发大规模NSE连锁突破事件……史称‘深红丧钟’序章……”
“TAO的覆灭,根源就是内部不可调和的路线分裂。”裴凡生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历史的沉重,“而现在的EDC,不过是披着联合外衣的另一个TAO。鸽派——主张维持现状、优先稳定、避免冲突升级、必要时甚至容忍低威胁NSE存在——显然已经占据了决策上风。他们惧怕任何可能打破现有脆弱平衡的行动,尤其是涉及‘旧食’这种级别的存在。蜀中的灾难,在他们看来,恐怕首先不是损失,而是麻烦,是需要掩盖和切割的‘政治风险’。而我们……”他指向屏幕上那份冰冷的慰问函,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就是被切割掉的那部分。他们现在做的,不是支援,是‘止损’。防止蜀中这个‘麻烦源’再次爆炸,波及他们费尽心机构筑的、摇摇欲坠的‘稳定’。”
王飞翔看着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历史影像和文字,又看了看那份来自总部的、冰冷的慰问函和资源清单。愤怒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却仿佛被浇上了一层冰水,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绝望。他明白了裴凡生的意思。总部不是没有力量,而是不愿为了蜀中,为了死去的兄弟,去动用那份力量,去承担那份风险。他们被当成了弃子。
“所以……”王飞翔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我们就这么认了?守着这个蓝湾苑的烂摊子,等着总部那些老爷们哪天想起来施舍点残羹冷炙?或者……等着那个抢走旧食的杂种,养肥了怪物,再回来把我们像蚂蚁一样碾死?”
“认?”裴凡生眼中寒光一闪,那虚弱躯壳里迸发出的决绝意志让王飞翔都为之一震。“蜀中流的血,不能白流。死去的兄弟,不能白死。‘旧食’被夺的耻辱,必须洗刷!但指望总部那群只求无过的鸽派官僚,是痴人说梦!”
他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王飞翔立刻上前扶住他。裴凡生靠在升起的医疗床背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如同淬火的星辰,锐利得刺人。“蜀中现在是废墟,但也正因为是废墟,我们才拥有前所未有的……自主权。”他点开王飞翔的临时最高执行官授权令,指向其中一条:“‘全权调动蜀中区域内所有剩余EDC资源’、‘在确保稳定前提下可灵活处置紧急事态’……这些条款,就是我们仅剩的武器和空间。总部派‘巴山连’来,名义上是协助重建,实际上也是监视和控制。我们必须在他们彻底接管之前,建立起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力量!一支游离于总部鸽派官僚体系之外,只为蜀中复仇、追索真相而存在的力量!”
“你是说……”王飞翔的眼神猛地亮了起来,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他明白了裴凡生的意图。
“成立一个特别行动小组。”裴凡生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代号——‘枢机’。”
他快速在医疗舱的屏幕上勾勒出框架:
小组名称:枢机 (Axis Core)
最高决策者:统帅 (Strategos - 裴凡生)
最高执行者:磐石 (Bedrock - 王飞翔)
直接向统帅与磐石双线负责,超越总部现行指挥链。
组织架构:
火种组 (Ember Cell):情报搜集、渗透、反侦察。由原“火种”小组精锐及筛选出的可靠“巴山连”情报人员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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