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灭明灯 (第1/3页)
雨,如天河决了口子,裹挟着初春最后一丝寒意,狠狠砸向江东行省泥泞的土地。夜色浓得化不开,风在低矮破败的屋脊间凄厉地打着旋,像无数冤魂在呜咽。李易蜷缩在一条窄巷尽头,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砖墙,浑身早已被雨水浸透,每一寸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腹中空得发慌,那点可怜的力气,仿佛正随着冰冷的雨水,一点点从脚底流走,渗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怀里,硬邦邦的触感硌得皮肉生疼。李易下意识地紧了紧破烂的衣襟,手指隔着湿透的粗布,触到那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轮廓,心跳才稍稍有了着落。那是《侠客传》,李易像护着命根子一样,那是稷子哥最喜欢的话本。书页浸了水,微微发胀,墨迹或许已经晕开,但那些滚烫的字句,早已烙在李易心里:替天行道,除暴安良,……这些字眼,曾是李易在漫漫长路上唯一的火种。
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兵刃碰撞的刺耳金属声和粗暴的呼喝。李易猛地一缩,几乎将整个身体嵌进墙角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搜!仔细点!犄角旮旯也别放过!”一个公鸭嗓子在雨幕中嘶吼,“上头严令!凡私藏、传抄‘诲盗’之书者,一经查获,立枷三日!告发者,赏纹银五十两!”
五十两!李易的心狠狠一抽,像被冰冷的铁钳夹住。那足以买下好几亩薄田,或是让一家人熬过好几个荒年。这巨大的诱惑悬在头顶,像一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脚步声在巷口徘徊,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晃动了几下,又骂骂咧咧地远去了。李易瘫软下来,背靠着墙壁大口喘气,冰冷的雨水流进嘴里也浑然不觉。风声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声“五十两”的回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天色依旧浓黑如墨。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活命的渴望,李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里跋涉,终于摸到了城西“墨痕斋”那扇低矮破旧的后门。门板湿漉漉的,散发出陈年木头腐朽的气味。李易迟疑了一下,抬手,指节在湿冷的木板上敲了三下,两下轻,一下重。这是老金定的规矩,就在李易快要饿死时,路过的老金救下了李易,因此李易留在了老金这里。
门“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窄缝,昏黄的油灯光晕泄出,映出一张布满皱纹、写满警惕的脸。是老金,书坊主人,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锐利地扫视着李易。
“谁?”声音压得极低。
“我,小易!。”李易的声音干涩沙哑。
他认出李易沾满泥污的脸,紧绷的神色松弛了一丝,迅速把李易拉了进去,又飞快地闩上门。狭小的后屋里弥漫着劣质墨汁、陈年纸张和潮湿霉味混合的复杂气息。昏黄的油灯下,老金递给李易半个冰冷的硬馍馍和一碗浑浊的温水。李易狼吞虎咽,冰冷的食物滑入胃里,带来一丝微弱的热量。
“风声紧,”老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他瞥了一眼李易下意识护着的前胸,“那东西……还带着?”
李易点点头,手不由自主地又按紧了衣襟里的《侠客传》。
老金深深叹了口气,皱纹在油灯下显得更深了,沟壑纵横:“官府疯了!《快意恩仇录》、《草莽英雄志》……全成了‘诲盗’的毒草!告示贴得满城都是,五十两啊……”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比划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恐惧,又像是某种被压抑的贪婪,“我这铺子,怕是也到头了。”他颓然地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背影佝偻,像一株被风雨摧折的老树。
第二天,天空依旧阴沉。李易换上老金给的半旧杂役衣裳,勉强合身,混在墨痕斋几个帮工的伙计里,做些洒扫搬运的粗活。书坊前堂大门紧闭,上了沉重的门板,只留一道侧门进出,透着风声鹤唳的紧张。店堂里空空荡荡,原本堆满各类书籍的书架被搬空了大半,剩下些蒙尘的《女诫》、《劝孝文》之类,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萧条。
午后,李易正费力地将几块沉重的门板挪到墙边码好,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体面长衫的读书人,簇拥着一个身穿青色杂役短褐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那年轻人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瘦削,脸色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寒星一样,带着一种与身份不符的执着。他正是圣人府的杂役弟子,孔不修。
“老金掌柜!”为首一个方脸阔口的学子声音洪亮,“不修贤弟今日得空,正好将圣人府新近誊抄的几卷《朱子语类》送来,烦请装订成册,府学急用。”
老金立刻堆起笑脸迎了上去,连连作揖:“好说好说!孔小哥辛苦,诸位相公辛苦!快请里面坐!”他一边招呼着,一边示意李易赶紧去倒水。
孔不修将怀里用蓝布小心包裹的书卷递给老金,动作轻缓郑重。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空空如也的书架和角落里堆积的《女诫》,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他转向那几个学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诸位兄台,可曾听闻近日城中的传言?”
“哦?什么传言?”方脸学子好奇地问。
孔不修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红晕,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扫过李易们这些杂役,最后又落回学子们脸上,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昨夜……圣人有灵,托梦于府中!”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嘈杂的后堂瞬间安静下来。老金倒水的动作僵在半空,几个学子也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孔不修身上。
孔不修环视众人,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虔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圣人于梦中言道:‘世风浇漓,正道不彰。戾气已生,天下……将乱!’”
“天下将乱”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死寂的书坊里!那几个学子脸色骤变,面面相觑,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眼神中瞬间充满了惊疑和恐惧。老金手里的茶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水溅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张大了嘴,惊恐万状地看着孔不修,如同看着一个突然出现的鬼魅。
李易蹲在角落整理杂物,心脏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孔不修那清瘦的身影立在昏暗中,被油灯拉长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上,微微晃动,竟显得有几分孤绝。他口中的“天下将乱”,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击碎了这沉闷压抑表象下的脆弱平静。空气里弥漫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比外面官兵的搜捕更让人心胆俱寒。
“不……不修贤弟!慎言!慎言啊!”方脸学子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发颤,脸色惨白,上前一步想去捂孔不修的嘴,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孔不修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悲悯的弧度,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惊恐,直视着某个不可知的、动荡的未来。他没有再说话,但那四个字带来的巨大冲击波,已经无声地扩散开去,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书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更显遥远的市井喧嚣。那预言,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钻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缠住了他们的心脏。
孔不修被几个脸色煞白的学子几乎是半推半架地拉走了。老金瘫坐在破竹椅上,好半天才缓过气,指着孔不修离去的方向,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疯子……这是个疯子!找死啊!他这是要把我们全害死!”
“圣人托梦,天下将乱”这八个字,如同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在江东行省蔓延开来。街头巷尾,茶肆酒楼,无数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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