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风裂天 (第1/3页)
青国历一八一九年的春末,江南行省的天,漏了。倒不是雨水,是生机。往年这时节,该是秧苗初绿、桑叶肥嫩,运河上橹声欸乃,织机声昼夜不息。可如今,目之所及,唯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枯槁。田垄荒芜,裂缝纵横如龟甲,不见半点绿意。运河水位低得见了底,淤泥板结成灰黑色的硬壳,散发着腐烂的腥气。官道两旁,偶尔可见倒毙的骸骨,皮肉早被野狗或更饥饿的东西啃噬干净,森森白骨曝晒于毒日头下,空洞的眼窝茫然地望着同样空洞的天空。苍蝇嗡嗡营营,是这片死地上唯一固执的生机。
因牵连孔不修案,老金书坊被官府查封了,老金也被官府抓走了,至今生死不明,李易侥幸跑了出来,也不知跑了多久,李易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龟裂的硬土路上。褴褛的衣衫早已看不出本色,挂满泥浆和不知名的污秽,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腹中像有无数把钝刀在缓慢地绞剐,那是一种超越疼痛的、深入骨髓的空洞和灼烧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火辣辣的刺痛,喉咙干得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他舔了舔干裂出血口的嘴唇,舌尖尝到一丝微不足道的腥咸,这点咸味却像火星掉进油锅,瞬间点燃了胃里更疯狂的咆哮。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重叠,枯黄的草茎扭曲成狰狞的鬼影,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仿佛在无声地融化、流淌。
“水……吃的……”身边一个同样形销骨立的老妇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路旁一洼浑浊发绿的泥浆水。她踉跄着扑过去,不管不顾地趴下,把整张脸埋进那污秽的水坑里,贪婪地吮吸着。李易胃里一阵翻搅,那水的气味比饿更令人作呕。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向前挪动。饥饿,已将这江南鱼米之乡,熬煮成一锅缓慢沸腾的绝望浓汤。
前方官道旁的土坡下,黑压压地聚拢了一群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群被饥饿和绝望驱赶在一起的、勉强保持着人形的活骷髅。他们大多沉默着,只有粗重艰难的喘息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在死寂的空气里飘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了汗酸、泥腥和伤口溃烂的恶臭,那是死亡在活人身上提前散发出的气味。
“听说了吗?”一个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的汉子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北边……北边镇子上的官仓……开了!”
“开了?”旁边的人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官兵……官兵守着……”
“守个屁!”汉子啐了一口,吐出的只有一点带血的唾沫星子,“人都死光了!守着粮仓的兵……也饿跑了一半!剩下几个,能挡住我们这么多人?”他枯瘦的手臂猛地一挥,指向身后黑压压望不到头的饥民,“等死也是死!冲进去,抢一口粮,兴许……兴许能活!”
“抢粮?”这两个字像带着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死水般的绝望。窃窃私语声陡然增大,汇成一股焦躁不安的暗流。恐惧与求生的本能激烈地撕扯着每一颗濒临崩溃的心。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有人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后退,却又被后面的人潮推挤向前;更多的人,则像李易一样,麻木的眼底深处,一点点燃起了孤注一掷的、野兽般的光。
李易挤在人群里,那汉子的话如同滚烫的烙铁,烫穿了他麻木的神经。“抢粮!”这两个字在他空洞的胸腔里疯狂回荡,压过了腹中饥饿的轰鸣,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他想起怀里贴身藏着的那一片染血的书页,上面凝固的血字早已模糊,可那滚烫的词句——“涤荡浊世”——却在此刻异常清晰地灼烧着他的心口。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只是为了最卑微的活命!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榨出了一丝力气,随着涌动的人潮,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去。
目标很明确:十里外,临河镇,那座高墙围起的巨大官仓。黑压压的人流如同决堤的浊浪,裹挟着冲天的怨气和对一口粮食最原始的渴望,沉默而疯狂地涌向那座象征着官府最后尊严和活命希望的堡垒。李易被夹在其中,双脚几乎离地,只能被动地向前移动。他看见路边倒毙的尸体被无数双麻木的脚踩过,骨头碎裂的声音淹没在沉重的脚步声里;他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被挤倒,瞬间消失在无数条腿构成的丛林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被踩断的哭叫。没有人停留,没有人看一眼。饥饿的洪流吞噬了一切怜悯。
临河镇官仓那灰黑色的高墙,终于像巨兽的脊背一样横亘在眼前。两扇厚重的包铁木门紧闭着,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冷。墙头稀疏地晃动着几个戴着红缨帽的身影,是守仓的官兵。他们看到这如潮水般涌来的、衣衫褴褛却眼神骇人的饥民,惊恐的叫喊声瞬间变了调。
“反了!反了!diao民zao反了!放箭!快放箭!”
稀稀拉拉的箭矢从墙头射下,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有人中箭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但这微弱的抵抗,如同投入烈火中的几滴水珠,瞬间被蒸发殆尽。死亡的威胁非但没有阻止人潮,反而彻底点燃了绝望中的疯狂!
“撞门!撞开它!”不知是谁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无数条枯瘦的手臂伸向了沉重的木门。没有工具,就用肩膀撞,用拳头砸,用指甲抠!肉体撞击在硬木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指甲断裂,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门板。那声音起初杂乱,渐渐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带着死亡韵律的轰鸣!墙头的官兵吓破了胆,箭射得更急,却更乱了。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扇看似坚不可摧的包铁大门,在无数血肉之躯舍命的冲击下,竟发出不堪重负的**,门轴断裂,轰然向内倒塌!烟尘弥漫!
“粮啊——!” 海啸般的狂吼瞬间吞没了整个世界!
饥民们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大门,漫过高高的门槛,涌进那巨大的、散发着陈年谷物气息的仓廪深处。昏暗的光线下,堆积如山的粮袋如同连绵的山丘,刺鼻的米糠粉尘弥漫在空气里,呛得人直咳嗽。可这咳嗽声里,却充满了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呜咽。
李易被后面的人推搡着,踉跄着冲进粮仓。眼前是山一样的麻袋。有人迫不及待地用牙齿撕开麻袋口,白花花、饱满圆润的大米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砸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无数双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流淌的、象征着生命的白色洪流,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米!是米!真米啊!”一个汉子哭嚎着,猛地扑倒在地,像野兽一样把整个头脸都埋进那还在流淌的米堆里,贪婪地、疯狂地吞咽着生米粒,噎得直翻白眼也不肯停下。更多的人扑了上去,用手捧,用破碗舀,甚至直接脱下衣服去兜!场面彻底失控,只剩下咀嚼、吞咽、抢夺和狂喜到极致的哭嚎。李易也扑到一堆散落的米旁,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干硬的米粒摩擦着喉咙,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却贪婪地咀嚼着,吞咽着,滚烫的泪水混着米粒的粉末一起流下。活着的滋味,从未如此真实而粗暴。
然而,这短暂的、用命换来的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盏茶不到的功夫。
仓廪外,骤然响起了另一种声音——尖锐、急促、带着金属摩擦的死亡气息!那不是零星散乱的箭矢破空声,而是密集如飞蝗骤雨般的齐射!
“嗖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泼洒进混乱的粮仓!刚刚还在为抢到一口生米而狂喜的人们,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惨叫、哀嚎、中箭的闷响、垂死的**瞬间取代了狂喜的哭嚎!
“官兵!大队官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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