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桂花瓮里偷月光 (第3/3页)
面!
“砰!”
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堂屋里炸开。干硬的糯米糊块应声碎裂,白色的粉末四散飞溅,在月光下腾起一小片朦胧的尘雾。
王凤芝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向女儿:“安安?!”
林予安恍若未闻。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双手在那堆碎裂的白色粉末里急切地扒拉着,抓起一把最细的粉屑,又踉跄着冲到水缸边,舀起半瓢冷水。她端着水和粉末回到酒瓮旁,蹲下,双手颤抖着将冰冷的粉末倾倒在掌心,再胡乱地浇上一点水。她甚至来不及找工具,就用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去搅和那堆湿冷的粉与水的混合物。冰水刺得她指骨生疼,白色的浆糊黏腻地裹住她的手指,一片狼藉。
她不管不顾,将搅得半稀不稠、还带着颗粒的糯米糊,狠狠地、胡乱地抹向瓮底那道正在渗漏的裂缝!
冰冷的、粗糙的糊状物覆盖上去,堵住了那道正在缓慢爬行的琥珀色细流,也糊满了裂缝周围的陶壁。她的手指用力按压着,揉搓着,白色的浆糊渗进裂缝的纹理,糊住了那道象征着流逝的伤痕。
堂屋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声,和手指用力摩擦在粗陶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白色的糊浆沾满了她的手指、手掌,甚至蹭到了衣袖上,在清冷的月光下,格外刺目。
王凤芝靠在瓮边,静静地看着女儿近乎失控的动作。她没有阻止,也没有询问。月光照亮她深陷的眼窝,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深不见底的疲惫、了然一切的悲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她只是看着,看着女儿用这种笨拙而激烈的方式,徒劳地对抗着那道无法弥合的旧伤,对抗着那不可阻挡的流逝。她看着女儿指缝间残留的白色浆糊,看着那被粗暴糊住的裂缝,看着女儿剧烈起伏的肩背。
半晌,王凤芝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枯瘦的手指间,不知何时捏着一个不起眼的、深棕色的小药瓶。瓶身上的标签早已磨损得看不清字迹。她用指腹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摩挲着冰凉的瓶身,一圈,又一圈。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梦境。她的目光越过女儿弓起的背脊,落在墙角那只被暂时堵住裂缝的酒瓮上,眼神空茫而遥远,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陶壁,看到了里面被糖霜覆盖的桂花,看到了那尚未开始便已注定艰难的发酵。
林予安终于停止了动作。她看着被白色浆糊糊住、暂时不再渗漏的裂缝,胸口剧烈起伏,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沾满了冰冷黏腻的白色污迹。她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双手,又猛地抬头看向母亲。
月光下,王凤芝已经收起了那个小药瓶。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她迎上女儿惊惶未定的目光,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微小而僵硬,勉强算是个笑。然后,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没事了……安安。”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只被女儿“修补”过的酒瓮,声音里透出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的疲惫,“让它……醒着吧。”
林予安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那只粗陶酒瓮静静地立在墙角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瓮口严实盖着木盖,瓮底那道裂缝被一层丑陋的白色浆糊覆盖着,像一道刺目的伤疤。月光只照亮了瓮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沉在浓稠的黑暗里。瓮身沉默,冰冷。但它里面,被紧紧压实、覆盖着糖霜的桂花,正在黑暗的包裹中,在时间的无声流逝里,悄然酝酿着一场无人知晓的、甜蜜而残酷的战争。偷来的时间在里面发酵,而那道被糊住的裂缝,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一切。
王凤芝靠着瓮壁,头微微后仰,抵着冰冷的陶器,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有那只藏在旧布衫褶皱里的手,还紧紧攥着那个深棕色的小药瓶,指节用力到发白。
夜,死寂。浓得发苦的桂花香,沉沉地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