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花灯,泪火照夜白 (第1/3页)
花灯·泪火照夜白
灯芯舔上遗嘱纸的刹那,林予安才发现母亲把遗言折成了纸鹤。
鹤翼焦卷时,火苗突然窜成妖异的紫。
原来人血点灯,烧的是未说出口的话。
而有些话一旦烧起来,连眼泪都浇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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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油味混着冷掉的桂花酒气,像块发馊的蜜糖,严严实实糊在河灯巷的每一寸空气里。这甜腻底下,又翻涌着更霸道的气味——滚烫松脂在铜锅里“咕嘟”冒泡,刺鼻的辛辣直冲脑门,搅得人太阳穴突突地跳。风从河面卷来,裹挟着隔壁串串香厚重的牛油腥气,黏稠、燥热,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雨憋在墨黑的云层后面,空气却已湿得能拧出锈水。
青石板路白天被毒日头烤得发烫,此刻入了夜,热气从深处反渗上来,透过薄薄的鞋底,烙着脚心。林予安推着轮椅,轮子碾过一块翘起的石板,“哐当”一声,震得轮椅上枯瘦的身体微微一晃。汗珠顺着她的后颈滚落,滑进内衣边缘,那湿黏的痒意,像无数细小的蚂蚁,正沿着她脊背那道尚未愈合的旧日伤痕,撒着盐粒在爬行。
“砰——!”
远处河滩,打铁花的匠人猛地将滚烫的铁水泼向夜空。赤红的星火在浓黑的天幕上炸开,碎裂,拖着灼目的尾迹坠落,像一颗颗骤然爆裂又急速冷却的心脏。这巨大的爆裂声,却压不住近在咫尺、另一种更细碎、更顽固的声响——
“嘶——嘶——嘶——”
氧气机在轮椅旁忠实地工作着,胶管连接着母亲王凤芝的鼻腔。那单调、规律、带着金属摩擦感的抽气声,比任何鼓点都更沉重,更催命,一下下,精准地切割着夜的神经。
林予安停下脚步。
眼前,旧南城河灯巷,像一条被点燃的星河。成千上万盏竹骨蒙纱的花灯,从两岸低矮屋舍的檐下、窗棂、竹竿上垂挂下来,密匝匝连成一片暖黄的光海。灯火映在缓缓流淌的河面上,碎成无数晃动的光斑,把沉沉的夜烫出一个又一个透亮的窟窿。天幕被城市的光污染逼得低垂,仅存的几粒星子,微弱地闪烁着,惨白得如同母亲插着留置针的手背上,那些失去血色的指甲。
轮椅上,王凤芝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旧棉袄里,化疗帽下露出的脖颈细得伶仃,皮肤紧贴着骨头的轮廓,青白得透明。她怀里紧紧抱着一盏花灯。灯是素白的,没有繁复的骨架,只用几根极细的竹篾撑起柔韧的皮纸,形制古朴得近乎脆弱——这是“送病灯”,旧俗里为久病缠身者点燃的祈愿。灯沉河底,病去;灯浮水面,人留。
林予安的手从轮椅扶手上移开,伸进自己外套口袋。指尖触到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锋利的纸片——病危通知单。上面冰冷的字句,此刻正灼烧着她的掌心:“血小板计数:7。随时可能发生自发性颅内出血。”
她掏出那张纸。惨白的纸张在暖黄的灯火下,像一块不合时宜的寒冰。她低着头,手指异常灵活地翻折着,指甲用力压过纸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几下之后,一只棱角分明、带着锐利翅膀的纸鹤出现在她掌心。纸鹤的喙,正对着通知单上那个触目惊心的“7”。
她没有看母亲,径直走到河边。蹲下,撩起冰冷的河水,淋湿那盏无骨花灯的底部皮纸——为了让灯更容易沉没。然后,她掰开灯顶预留的小口,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纸鹤塞了进去。白纸鹤蜷缩在空荡荡的灯腹里,像一个沉默的祭品。
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
橘黄的火苗舔上浸了松脂的灯芯。
一点微弱的亮光在素白的灯罩内摇曳着升起,映亮了纸鹤雪白的翅膀。
火舌贪婪地向上攀爬,带着细微的“噼啪”声,灯芯顶端那点最炽热的光,率先吻上了纸鹤尖锐的喙——
一缕极细的青烟冒出。
纸鹤的喙瞬间焦黑、卷曲。
一股蛋白质烧焦的、难以形容的微臭,混杂在浓烈的蜡油和松脂气味中,钻进林予安的鼻腔。
就在这时,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伸了过来,带着决绝的力道,一把扯掉了王凤芝自己鼻子下的氧气管!胶管弹开,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嘶——”声戛然而止。
王凤芝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破风箱般的、尖锐的哨音。她抬起眼,目光像两把用钝了的旧刀片,缓慢而用力地刮过林予安的脸,声音嘶哑、干裂,如同钝刀在粗瓷碗底摩擦:
“放我的灯,别放你的假慈悲。” 字字带着喘息的拖音,冰冷刺骨。
林予安握着打火机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捏得发白。她霍然抬头,目光迎上母亲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里面的光冰冷、陌生,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疲惫和……厌恶?
“我假?” 林予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猛地弹响,短促,尖利,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片甩出去,“我拍一千条视频,换你一个笑,你笑过吗?” 她的声音在喧闹的灯巷里显得异常突兀,引得附近几个举着手机拍摄的路人侧目。
王凤芝的喘息更重了,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轮椅扶手,指节泛出死白色。她用力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然后,一个长句子像浸透了苦水的鞭子,带着沉重的喘息,狠狠抽了过来:
“你笑得太响……盖过了……我疼的声音。” 她顿了顿,浑浊的目光钉在女儿脸上,“你的镜头……太亮……照得我……像……没穿衣服……等死的……怪物……”
最后两个字落下,像两块巨石投入死水。
河风,不知何时停了。
悬挂的万盏花灯,灯穗纹丝不动,暖黄的光晕凝固在空中。
四周鼎沸的人声、摊贩的叫卖、孩子的嬉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
只剩下绝对的寂静。
惨白的灯光,墨黑的夜色,凝固的灯影,无数双悄然聚焦过来的、带着窥探与好奇的眼睛——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聚光灯,“啪”地一声,惨白地打在林予安惨白如纸的脸上,无所遁形。
林予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从头顶轰然灌下,瞬间冲垮了她所有强撑的堤坝。膝盖一软,失去所有支撑的力量,重重砸在河岸湿冷黏腻的淤泥里!
“噗嗤!”
冰冷的泥水飞溅起来,糊了她半边脸颊,带着河底淤泥特有的腥腐气味。
左脚的大脚趾,在湿透冰冷的鞋袜里,猛地蜷缩起来,死死抠着鞋底粗糙的内衬。指甲盖用力地抵着,刮擦着,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要掀翻过去。
这痛楚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记忆厚重的尘埃。
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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