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制度之辩 (第3/3页)
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吹得灯火又是一晃。他脸上那种紧绷的、属于流浪与质疑的神情,第一次明显松动,换上一种近乎疲惫的、却又焕发神采的复杂神色。“沙上垒石……”他喃喃重复,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将面前那卷章程拉近,“林兄,这‘抽一成公积’之条,可否再详?若遇丰年,存量几何?若逢大灾,如何支应?还有这‘轮戍’之期,三月一换,路途耗费、兵械交接,其间若有空档,外敌侦知,如何弥补?”
他的问题变得具体、琐碎,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却不再关乎主义与经典,而是直指章程条文的筋骨与血肉。
林宸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如释重负的凝重与邀请。他坐到陈望对面,就着昏暗的灯光,指向章程的某一行:“陈兄所虑极是。此处正是模糊。我们原先只按村寨粗算,确需更细的规程。关于丰歉调节,我有些设想,请兄台参详……”
两人的头颅凑近灯光,声音低了下去,时而争论,时而补充。笔尖在麻纸上沙沙作响,勾画涂抹。桐油灯静静燃烧,将两个为一片土地、一群人的生存未来而殚精竭虑的身影,牢牢地印在土墙上。窗外的夜色完全浓稠了,山谷里传来隐约的梆子声,那是巡夜人报平安的节奏,平稳而坚实。
在这远离庙堂、远离清谈的荒僻山谷,一种新的、带着泥土与汗水气息、专注于“活下去”与“公道地活下去”的治理肌理,正随着灯下笔尖的移动,随着那些务实的辩难与妥协,一丝一缕地编织起来。它或许粗糙,却紧贴着大地的脉搏;它不谈论高远的天道,却试图在破碎的世道里,撑起一片有温度的、属于寻常人的穹庐。
陈望偶尔从纸卷上抬起头,望向窗外无边的夜。他忽然觉得,自己一路北上所寻觅的、那在经典中闪烁却总在现实里碰壁的“治世之方”,其真正的胚芽,或许并非藏在哪卷尘封的典籍里,而就在这灯火摇曳的土屋中,在这两个忘却了士庶之别、只为具体问题寻求具体答案的、专注的侧影之中。
夜还很长,而章程的修改,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