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灭明灯 (第3/3页)
世界,也将无边的死寂和血腥彻底锁在了这座圣府之内。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庭院里如同炸开了锅。压抑到极致的恐惧、悲痛、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哭声、压抑的咒骂声、惊惶失措的议论声轰然爆发。有人瘫软在地,有人抱头痛哭,有人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滩刺目的鲜血,身体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个老仆颤抖着上前,试图去查看孔不修,却又畏惧那惨状和尚未散尽的官威,手足无措。
混乱如同潮水般扩散。趁着一片哭嚎和混乱,李易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贴着冰冷的墙壁,利用人群的遮挡,飞快地、无声地靠近那片被鲜血浸透的青石地。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几乎让李易呕吐。李易强忍着翻腾的胃,目光死死锁定在孔不修身下那片暗红。
就在他蜷曲的左臂下方,靠近肋部的位置,一小片书页浸透了鲜血,那殷红的书页,半掩在血泊里,未被完全覆盖。它像一块被遗弃的破布,却又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吸引李易的力量。李易的心跳如鼓,四周混乱的人影和声音仿佛都模糊退去,眼中只剩下那一点刺目的暗红,写着《侠客传》-大结局。
李易屏住呼吸,猛地弯腰,手指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触碰到那片湿漉漉、粘腻冰冷的书页,一把攥住!入手是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湿滑和温热。来不及细看,也顾不得那浓烈的血腥,李易死死攥着这片染血的书页,将它塞进怀里最深处的内袋,转身就扎进混乱的人群,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片被死亡和恐惧笼罩的庭院。
一路狂奔,跌跌撞撞,直到钻进墨痕斋后屋那个堆满杂物、散发着霉味和纸墨气息的狭窄角落,李易才敢停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李易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浓重的夜色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黑暗中,李易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片染血的书页。它冰冷、粘腻,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李易摸索着点燃了桌上那盏小小的、油腻的油灯。昏黄如豆的火焰跳跃起来,艰难地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借着这微弱的光,李易小心翼翼地将那片书页在桌上展开。粗劣的草纸,已经被暗红色的血浸透大半,呈现出一种凝固的、不祥的酱紫色。然而,就在那大片血污上,赫然有几行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蝇头小字!那是用某种尖锐之物蘸着鲜血写成的!
李易凑近油灯,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那被血渍晕染得有些模糊的字迹,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忘记了呼吸:
“……侠骨虽埋名不灭,剑气凌霄……鬼神惊……纵使……身死魂销……碧血犹化……长河浪……涤荡……浊世……浊世……待……后来人……”
字字泣血!句句惊心!《侠客传》的大结局里那位盖世豪侠被朝廷鹰犬围杀于绝顶,临死前长啸明志写下一首绝命诗!孔不修!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忍受着非人的酷刑,竟用自己的鲜血,一字一句,写完了这部被官府斥为“诲盗”的禁书最后篇章!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土墙上剧烈地摇晃,如同李易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灯油将尽,火焰微弱得可怜,在黑暗中顽强地坚持着,仿佛随时会被无边无际的浓黑吞噬。李易死死盯着那些血字,它们像是拥有了生命,在昏黄的光晕中跳跃、燃烧。那冰冷的血渍,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李易的掌心,烫穿了皮肉,直直烙进灵魂深处。
孔不修最后望向李易的眼神,那双清亮眸子深处难以言喻的了然和深意,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他不是在看李易,他是在看一个可能的、微茫的“后来人”!他将这用生命写下的篇章,抛向了这片绝望的黑暗,如同抛出了一颗火种!
李易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压在青州城的每一寸屋檐上。风声呜咽,像无数冤魂在低泣,又像是某种不屈的号角在遥远的地平线下酝酿。怀里的血书沉甸甸的,冰冷又滚烫。
灯芯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最后一点灯油顽强地托举着那豆大的火苗。李易伸出手,指尖因激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使命感而微微颤抖,轻轻拨弄了一下灯芯。微弱的火苗猛地向上窜了一下,爆出一小团更明亮的光晕,瞬间照亮了李易沾着血污的手指和桌上那片刺目的暗红。
昏黄的光芒勇敢地撕开一小块黑暗的幕布,固执地照亮了桌上那染血的书页。那些用生命写下的血字,在光晕中显得异常清晰、灼目:“……纵使身死魂销,碧血犹化长河浪……待后来人!”
“后来人……”李易喃喃着,声音干涩沙哑,却在死寂的斗室里激起微弱的回响。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铁块,烫得李易灵魂一颤。
孔不修最后那了然的眼神,此刻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李易脑海深处。他不是在看一个偷生的杂役,他是在看一个可能的延续,一个渺茫的希望。他用这浸透鲜血的文章,用那五十杖下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完成了一场最惨烈也最决绝的传递。这不是书,是火种!是投向无边黑夜的、带着血与火烙印的挑战书!
窗外,夜色依旧浓得化不开,像凝固的墨汁。风声却变了调,不再是单纯的呜咽,隐隐夹杂着一种更低沉、更压抑的咆哮,仿佛大地深处有熔岩在奔涌,在积蓄着冲破地表的力量。圣人府方向,似乎有隐隐的骚动传来,学子们的悲愤不可能永远被强权压服。而更远的街巷深处,那些被“五十两”、“一百两”悬赏所压抑的贪婪目光背后,何尝没有积压的怨毒?刘老五和他所代表的冰冷秩序,真的能永远扼住所有喉咙吗?
李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血书上。指尖触碰到的冰冷粘腻,此刻却像蕴藏着滚烫的岩浆。李易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从角落的破木箱里翻出几片还算干净、未被官府搜刮走的劣质黄麻纸。又摸索出一小截不知是谁遗落的、秃了头的炭笔。纸张粗糙,笔头粗钝,但这已是黑暗中仅有的武器。
李易将那片血书端正地放在油灯旁,让那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光,尽可能清晰地照亮每一个血字。然后,李易拿起炭笔,屏住呼吸,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庄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笔尖落在那粗糙发黄的纸面上。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夜里,这声音微弱得如同蝼蚁的挣扎,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响彻在李易的灵魂深处。李易写得极慢,极认真,努力模仿着血书上那不屈的笔意。每一个字落下,都像是在冰冷的石壁上刻下印记,都像是在回应那五十记夺命的水火棍,都像是在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宣告:
“侠骨虽埋名不灭……”
“剑气凌霄鬼神惊……”
“纵使身死魂销……”
油灯的火苗顽强地燃烧着,灯油已所剩无几,那豆大的光晕在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彻底吹灭。它微弱地跳跃着,努力撑开一方小小的光明,固执地映照着纸上新生的、笨拙的炭笔字迹,也映照着那片早已凝固、却仿佛依旧在无声呐喊的暗红血书。
光晕的边缘,黑暗浓稠如墨,沉沉地挤压过来,似乎要将这仅有的微光彻底吞噬。然而,那一点豆火,却始终顽强地亮着。它映照着李易伏案抄写的、微微颤抖的侧影,也映照着桌上——那两篇文字,一篇是冰冷凝固的昨日之血,一篇是正在艰难诞生的明日之墨。它们并排躺在昏黄的光晕里,一个沉默地诉说着代价,一个倔强地延续着声音。
笔尖沙沙,灯芯噼啪。
原来有些字,是杀不死的。只要还有一点光,只要还有一只手,愿意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把它们刻下来,把它们传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