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祖实录 (第3/3页)
本听不到任何声音,却清晰地看到刘兵那张堆满谄笑的脸,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腰弯得更低,头点得像捣蒜,眼中闪过一丝心领神会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厉芒!新帝随即步入御书房,沉重的门扉在刘兵身后无声地合拢。
刘兵直起身,脸上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冷酷到极致的漠然。他转过身,并未看任何人,只是对着空气,极其轻微、却又斩钉截铁地挥了一下手。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生杀予夺的决绝。
一直如同背景般侍立在旁的几个身着不起眼褐色服饰、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太监,立刻无声地散开,如同投入水面的几颗石子,瞬间消失在宫苑的各个方向。
李易的心猛地一沉。那个挥手,那个眼神……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知道,新帝最后那道无声的命令,下达了。
那些在雪夜目睹了不该目睹之事的眼睛,那些在暗夜里传播着“太祖叹息”的嘴巴,他们的末日,到了。
接下来的日子,皇宫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国丧的哀戚被新帝登基的繁琐礼仪渐渐冲淡。然而,宫墙内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氛,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消失的人越来越多,借口也越来越敷衍。“急病”、“失足落井”、“触怒圣颜被杖毙”……各种离奇的死讯如同冰冷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宫苑的每一个角落。名单上的人名,一个个被无形的巨手抹去。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场精心策划的清洗,在御花园西北角那片名为“静思苑”的偏僻院落里,达到了血腥的高潮。
李易并未亲眼目睹,但刘老五似乎有意让他“感受”这新帝的威势与手段。他被带到静思苑外一墙之隔的一处废弃阁楼顶层。这里视野极差,只能透过破败的窗棂缝隙,看到静思苑内模糊的灯火和晃动的人影,却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
起初是压抑的哭泣、哀求和辩白,声音混乱而绝望,有男有女。接着,是刘兵那尖细阴冷、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宣读着什么。随即,死寂。
然后,便是密集的、令人牙酸的闷响!那是棍棒、铁尺、甚至可能是刀背,狠狠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沉闷、短促、残忍!中间夹杂着骨头碎裂的可怕脆响!
一开始还有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声爆发出来,但很快,那惨叫声就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最后只剩下如同捶打烂泥般、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噗”声。其间还夹杂着器物被撞翻、踢碎的稀里哗啦声。
整个过程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阁楼里的李易,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身体蜷缩成一团,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他不需要亲眼去看,那声音已经足够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地狱般的图景:那些曾经鲜活、恐惧、在雪夜中僵立的身影,此刻正像牲畜一样被成批地屠戮、践踏!那三十多双眼睛,三十多张可能泄露秘密的嘴巴,正在被最彻底、最残忍的方式抹去。
声音终于停止了。静思苑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拖拽重物的摩擦声隐隐传来。浓烈的血腥气,即使隔着厚厚的宫墙和高高的阁楼,也仿佛无孔不入地弥漫开来,钻进李易的鼻腔,浓得化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静思苑的侧门被打开。几个模糊的身影抬着长长的、用草席或麻布草草包裹的东西,鱼贯而出。那些包裹沉甸甸的,形状扭曲,有的还在往外渗着暗色的液体,滴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黑影们沉默地抬着这些“东西”,消失在通往宫外运尸甬道的黑暗里。如同处理掉几车无用的垃圾。
阁楼里,李易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阁楼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其中,一本厚重的、书脊烫金的旧书格外显眼,封面上是几个模糊的大字——《太祖实录》。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上他因恐惧而麻木的心脏。他挣扎着爬过去,颤抖着抽出怀里那片染血的书页。指尖感受着那早已熟悉的、带着血锈味的冰冷触感。然后,他伸出手,摸索着,将那本落满灰尘的《太祖实录》从杂物堆里拖了出来。厚重的书册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翻开沉重的封面,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找到其中一页相对空白的衬页。粗糙的纸面泛着陈年的黄。他咬破了早已被自己咬得伤痕累累的食指指尖,温热的血珠瞬间涌出。
指尖落在冰凉的纸面上,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和微弱的、颤抖的信念,开始移动。血液在纸上留下粘稠而暗红的印记,如同最原始的、用生命书写的控诉。
他画不出那夜雪廊下新帝冷酷如冰的侧脸,画不出三个宫人瞬间惨白绝望的面孔,画不出静思苑内那无声流淌的血泊……他只能凭着记忆深处最刻骨的恐惧,用这最原始的方式,画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一扇透出灯光的门前。
门内,隐约可见一张巨大的床,床上似乎有挣扎的痕迹。
门外不远处,三个小小的、僵立的人影。
高大身影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箭,射向那三个小人影。
画风极其拙劣,如同孩童的涂鸦,但那简单的线条所承载的恐惧与控诉,却重逾千钧。
最后一笔落下,李易的指尖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他喘息着,看着衬页上那幅用自己鲜血绘成的、狰狞而诡异的“画”。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染血的书页——孔不修的遗书、江南的血与火、以及他这一路走来所有恐惧与见证的象征——轻轻夹进了这幅血画所在的书页中。粗糙的书页紧贴着同样粗糙的、带着血腥的纸面。
他合上厚重的《太祖实录》,将它用力塞回那堆废弃杂物的最深处,用厚厚的灰尘重新覆盖。
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窗外,是依旧被沉沉夜幕笼罩的、死寂而恐怖的紫禁城。寒风呜咽着,如同无数新魂旧鬼在宫墙夹道间游荡哭泣。空气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却又仿佛已深深沁入了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木,再也无法散去。
李易将还在渗血的手指紧紧攥进掌心,冰冷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知道,自己依旧困在这座巨大的、吃人的宫殿里,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但此刻,在这片吞噬了无数秘密和生命的废墟深处,一本落满灰尘的旧书里,藏下了一幅用血绘成的真相,和一页染着更古老血痕的残篇。它们沉默地躺在一起,如同两颗深埋地底、不知何时才会发芽的火种。
风,卷着残留的血腥气,在空荡荡的阁楼里打了个旋儿,发出低低的呜咽。